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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果然,那王子恩忍不住,不服气地说:“怎么会,人人都知道童式辉智力有问题,终身不懂照顾自己。”世贞头顶上如被人浇了一冰水,冷入心脾。

  她的双手颤抖起来,她连忙放下茶杯。耳畔有嗡嗡声。

  王子恩说下去:“童太太带着幼子走遍全世界访求名医,可是一筹莫展,他终于成为童家的负累。”世贞抬起头来,轻轻说:“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我每到一间新工作任职,都把那家的来龙去脉打听清楚,好知道忌讳,这算是护身符,世贞,你说对不对?”

  “正确极了。”不知怎地,她就没有这种智慧。

  “世贞,怎到不说话?”世贞勉强笑了笑,“彷佛在说一个人是非似的。”王子恩不以为然,“据说自闭症是一种弱智,很多人都知道。”世贞无限怜悯,无比哀悼,过一刻她说:“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个重要约会。”王子恩讶异,“菜还没有上呢。”

  “改天再同你聊。”她站起来离去。

  在街上叫了一部车子,命司机往童家驶去。

  男仆认得她,开门请她进去。

  “王小姐,童太太出去了。”世贞一径往后园找去,“式辉,式辉。”童式辉正在画画,一大幅画布,上边痛快淋漓地洒满了浓艳的颜色。

  听见有人叫他,转过头来,见到世贞,十分欢欣。

  世贞泪盈于睫。

  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与常人无异,只不过略为沉默,世贞还以为艺术家理应内向。

  她握住他的手,“你听到我说话吗?”童式辉笑,“多谢你来探访。”世贞松口气,用袖口抹一抹眼角,聪明伶俐的她竟没瞧出端倪。

  条件那样好的年轻人怎么会耽在画室里与鹦鹉为伴,世贞苦笑起来。

  她自顾自坐下。见桌上有果子酒,斟一大杯来喝。

  一只黑色的八哥忽然失声说:“阮小姐来了。”世贞转过头去轻轻说:“我不姓阮,我姓王。”随即发觉她竟然同一只鸟在说话,不禁诧异到极点,在这个特别的环境,她也不觉有什么不对。

  劳累的她只觉得这是个歇脚的好地方,无论是障残儿与鸟类以致腊肠狗都不会伤害她。她走到一张竹榻上去躺下。

  一边还在教八哥说话:“是王小姐来了。”女仆进来微笑问:“王小姐在这里吃饭吗?”世贞吁出一口气,不幸她还要回到尘世间去做人,“不,我只能留一会儿。”

  “那么,我去做一碗饺子,王小姐喜欢素馅还是荤馅?”

  “我不吃素。”女佣人退下去。在这,与世无争,永远有新鲜丰盛的食物供应,这样生活,与许多有大树遮荫的人一样,无所谓才智能力,障残与否,实在并无太大分别,难怪她看不出来。

  谁会去挑战他们呢。

  不比穷家子女,一浪接一浪那样接受淘汰试,读书必须名列前茅,要不,就长得如花美貌,那样,才能战胜出身,出人头地,找到合理生活。

  一生不知要捱多少批斗:力争上游是不自量力,精打细算变为太工心计,保护自身即是自私自利,简直做什么错什么,被欺压得退往墙角,不外是因为无人撑腰。

  世贞记起雅慈说:“你若靠一份薪水过活,做得久是因为外头无人要,有新工辞职是被老板炒鱿鱼,永远听不见好话。”她深深叹息。

  童式辉讶异问:“你不高兴?”

  “不不,我很开心。”但愿她也可以学他,无忧无虑过一辈子。

  吃过点心,世贞温柔地说:“改天再来看你。”童式辉微笑,露出雪白牙齿。

  世贞忍不住吻他的额头。

  回市区之后,她到书店去找资料,买了好几本关于自闭症的书籍。

  到了公司,只见人人伏案苦干,如一群工蜂般,埋头但发出嗡嗡声。

  世贞呆呆地看着同事,这是另一个世界。

  “王小姐,童先生到处找你。”世贞呵地一声,这才发觉她自己也属于这个蜂巢,天天营营役役为着挣一口饭吃。她定定神,推门进去。

  童保俊看到她,诧异地说:“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呃,去看一个老朋友。”

  “喝过酒?”

  “一杯。”他看着她,她精神有点恍惚,似有心事,正如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年轻貌美,但际遇欠佳,心事重重,忧郁的眼神叫他不住询问:什么事,我可以帮你吗。现在,这种眼神又回来了。

  “我有空,你若心烦,不如拿出来讲一讲。”世贞笑笑,“我没有什么难题。”

  “喝杯咖啡,坐下来,开始工作。”世贞低头说是。

  她越来越像他的徒儿、弟子、门生。

  她一日比一日尊重他、敬畏他,因为他是她的恩人。

  渐渐她已看不到他是何等英俊潇洒、慷慨大方,多么可惜,她只觉得他是严师,她是学生。好不煞风景的男女关系。

  一整个下午世贞都觉得疲倦,她嘴角尚余果子酒余香,她勉强地聚精会神,可是像学期尾的中学生,明天可以放暑假了,课室外有蝉鸣,无论如何听不见老师在说什么。

  “以后,中午不可喝酒。”世贞唯唯诺诺,眼皮彷佛抬不起来。

  熬到五点,她决定下班,同童保俊说:“我先走一步。”回家倒在床上,白色床褥像是变成一张绳网,结在棕榈树干上。不住摇晃,天花板上出现蓝天白云,耳畔有嬉笑声,海浪一个接一个激起芬芳的盐沫。世贞忽然明白,酒有特别成份,使人产生这样愉快的幻觉,而且效果持久。

  不过,那是完全无伤大雅的副作用,酒的用意本来如此,她准备高高兴兴做一个好梦。

  她不知睡了多久,隐约间听见闹钟及电话铃声,有人对她轻轻说:“星期天不用起来。”可是,昨天明明是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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