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亦舒 > 红鞋儿 | 上页 下页


  冬去春来,又是著名的黄梅天,一时风、一时雨、变幻莫测,穿雨衣嫌闷,脱雨衣嫌凉,同事中十个倒有八个伤风,用纸巾捂着鼻子写稿。

  我在做一个专题,专门研究本市著名的别墅建筑,逐层介绍,虽有展览财富之嫌,仍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题材。

  那日拍完照沿香岛道出来,雾浓、路滑、露重,小心翼翼,否则真会撞上前面的车子。

  一辆黑色的大车抛锚在路中,司机正在换胎。

  我下车问:“要帮忙吗。”

  司机如获救星,“请问这位先生有没有雾灯,挂在车尾。”

  “为什么不叫人拖车?”

  司机有苦难言,“我们家小姐赶时间。”

  “我来送她一程。”我说。

  “小姐不喜欢。”他双手乱摆。

  我看不过眼,司机都五十多了。

  我卷起袖子,帮忙他,三下五除二,立刻做妥。

  他忙着打躬作揖。

  我问:“你们小姐呢,稳坐车中?”

  “不,她在水塘那边。”

  嗯,看风景。

  我在雾中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女子,她向远处悠然眺望。

  有钱就是这点好,下层工人做到抽筋,她却把扇来摇。

  我走过去,很讽刺的说:“小姐,车子修好,请摆驾。”

  她蓦然回首,抬起一双眼睛,看看我。

  我认得她。

  竟是李观仪!

  我顿时懊出血来,不该对她不客气,现在自己断了一条路。

  司机上来,为她解释因由。

  她淡淡向我说:“谢谢你。”却是不动气。

  我回到自己那辆老爷车去,轮到我的车子出毛病,引擎不动。

  那位司机看我挣扎得满头大汗,很同情的说:“小姐说,载你一程。”

  “不用。”我倔强的说。

  “先生,不要客气。”司机警告我!“这条路十分偏僻。”

  于是再由他帮我,把老爷车推至一旁,我上他们李家的车。

  我坐在李观仪旁边,眼观鼻、鼻观心。

  小虞说得对,我这个人有头巾气,只晓得埋头苦做,不识时务,虽不踩下人,却不懂见高者拜,所以历年来始终没打好人际关系。

  这个社会讲是讲打真军的,但当人人都有实力的时候,那些肯到处吃饭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

  我是很佩服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

  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竟不知如何开口。

  雨急起来,窗外一片白茫茫,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觉,如触电一般。

  如果我有机会访问李小姐,头一个问题是:你有受过气吗。第二个问题是: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气?

  我想知道。

  初初做事,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气,开头是怒火中烧,渐渐看开了,愤怒化作深深的悲

  哀,一切不算一回事,能够一笑置之,但我还是想问她:“你可知,我找你七十多次,只为了想做一篇访问。”

  然而她为什么要方便我呢,全无必要。

  我禁不住叹口气。

  她春我一眼,我没有回观。

  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司机在公司附近放下我,我郑重道谢,他也有礼的与我话别。

  落车,发觉腿有点发麻,原来是过份紧张,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

  我并没有与同事说起这段偶遇,他们会取笑我,毫无疑问,尤其是小虞,与美同车二十分钟,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向她求婚。

  不知怎地,今日我自卑感特别重,心事特别多,动作特别迟钝。

  我问小楚,“有钱是不是很好?”

  “那还用说,三岁孩童都晓得,你今日怎么,雨天出去一趟,淋出毛病来了?”

  “一个妙龄女郎,如果有一百亿,一千亿,她会怎么做?”

  “你指谁,李观仪?”他真是聪明人。

  我不出声。

  “照说,钱,应该是头数十亿最有味道,可以买下堡垒,布置得美奂美仑,私人飞机,婢仆如云,不必再为生活琐事操心,之后,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她会不会寂寞呢。”

  小楚没好气,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担心呢,穷人难道不寂寞?

  我不说什么。

  太阳藏在雾中,只有一个隐约的光环,空气中仍然要滴出水来,对我的摄影机有非常不良的影响。我仍然在做那个别墅专题,一做便大半个月,他们都说我会饿饭,因我不肯动脑筋走捷径,人家一个下午赚的稿费比我多去云云。

  我自著名的李氏别墅出来,看到她的司机正替她开门。

  老司机如他乡遇故知,忘形地与我打招呼。

  李观仪自车上踏下来,她仍然穿着素色的服装,见到我,惊异于巧合,犹疑一刻,向我颔首。

  我站在该处,三十秒钟不动,如电影中之凝镜。

  心中想问:喂,你把头三十亿财产,拿来作什么了?可有买下一幅莫纳的荷花池,挂在书房里?

  她也没有动,两人在潮湿的南风中站半晌,她问:“车子修好没有?”

  我没想到她会与我说话!我清清喉咙,唔嗯唔嗯,老司机在一旁笑,我终于说:“不能再修了。”

  她默默头。李家的女佣早打开大门恭候,她似乎没有进去的意思。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