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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囡囡的白裙子使我想起更多。

  幸而妻从不穿白,伊的服饰永远是得体的,女性化的,优雅的细花。

  最难堪的时刻终于来临,周末,妻不在,国回来探我们,下大雨,空气里拧得上水来,我觉得义务上应当送她回去,于是拖了小儿子一起。

  谁知半途中塞车,小孩在后座睡熟了,车厢内一片死寂,车窗上雾气腾腾,囡囡无聊地开始在窗上划字,开头是1234,后来便是她自己的名字,然后是我的名字……

  我又紧张起来,车上没有一丝声音,只听到水拨划动,不应如此。

  我与妻并没有经过热恋的阶段。

  我们一起看过戏观过剧,到派对逛过两宵就结婚了,我俩未曾试过花前月下。

  一次也是被困车子,原本可以乘机拥吻她,但不知后地,她端庄秀丽的脸使我下不了手。

  但囡囡的面孔不一样,她的唇有点厚,线条分明,浓眉微扬,一副不羁的眼神永远带着挑战的意味,我不知她要粉碎哪些男人。

  她的美是危险兼侵略性的,而妻的美令我们一家都安心。

  但妻像一口清茶,她像烈酒。

  我已老大,我受不了酒后的痛楚。

  我的心跳得几乎没跃出口腔,谢天谢地,终于到她的家。

  雨下得似面条般粗。

  我替她开门,撑着伞,但飞溅的雨一下子淋湿她白色的衬衫,薄薄的布料贴在她蜜糖色的皮肤上。

  我打着伞,不知说什么才好。

  她将双手插口袋内,亦无动作。

  过很久,我说:“再见。”

  她咬咬嘴唇,转头走了。

  那天回到家中!我发脾气说菜色不合胃口。

  妻诧异:“你怎么了?”

  我恨她无动于中,她信心过份充足,以为结婚十五年之后,丈夫就是煮熟的鸭子,插翼难飞。

  我让她继续有信心下去,还是令她失望?

  只听她笑问佣人说:“先生这一阵脾气很坏,每逢回南,他便作怪,像一些人患月圆症。”

  对了,黄梅天,另一个名称叫黄梅天。

  是黄梅的季节吗?照说果实收获应当在秋季,我沉吟,是什么因由呢?

  我们这些城市人,再也不懂得园林的优美,自然界的可爱,我们只知道哪种牌子的汽车最威风,以及什么地方的酒席精彩。

  丧尽天良。

  囡囡有种大自然的味道,雨露与风的感觉。

  不过我是个近四十岁的人了,倘若把这一切都交在我手中,我亦无福消受,你让我在星光下露营,迎接大自然,没到半夜我就哭了。我还受得了蚊子咬及大风吹吗。

  我情愿躲在三房两厅大露台的公寓内喝陈年拔兰地与雍容的妻闲话家常。

  既然我这么心足,满意目前的生活状况,又何必胡思乱想?

  妻上得床来,问我:“为何烦燥?是因公司的事?”

  我苦笑,“公司再上轧道没有,几个老臣子头头是道,有没有我这个人都不成问题,我们旨在守业,又不想大展鸿图。”

  “那是为了什么,你急躁不安?”

  “是这个鬼天气,令我想起艮多。”

  “想起什么?”

  我不答:“夏天我只想要一杯冰茶,冬天我想跳进被窝,但回南天我却尽想些奇怪的,不看边际的事。”

  “譬如什么,能告诉我吗?”

  “当然可以,你记得我说过的,大学里的女朋友?”

  “呵是,”妻温和地说:“伊嫁了别人。”

  “她不知怎样了。”

  妻微笑,不语。

  我说:“算算也有四十岁,怎样了?还不是变老太婆了。其实又有什么好想的?但不知怎地,在这种天气的影响下,时空突破,我老觉得她还似廿三模样。”

  妻了解的说:“人都是怀旧的,过去的人与事因为都捱过了,所以特别可贵。”

  “但为什么在夏季冬季却从来不想呢?”

  “天气明朗,心情也明朗。”她安慰我。

  “四十岁。”我感喟,“当初感动了那么多男孩子的俏女郎,今年已经四十,呵,如花美眷,敌不过似水流年,早知今日,当日何必为她伤神。”

  妻不言语。

  “当时她的一颦一笑都打动我心,真是奇怪,只有年轻人才会感觉到爱情强烈的电波,怎么可能呢,为一个人要生要死地,现在……”我苦笑。

  妻还是不言语。

  “自然我是爱你的。”我说:“我亦爱我的儿女,这是实实际际的爱,不是小时候那种虚无飘渺的爱。”我停一停,“你比较欣赏哪一种?”

  “只要你爱我就可以,我还计较哪一种?”

  “你放心,我绝不会辜负你。”

  妻说:“我从未怀疑过你。”

  第二天上班,花瓶中插着紫色的郁金香与白色的满天星。”

  女秘书转性了,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高声问:“露斯,是你买的花?”

  露斯匆匆入内,“不,是一位小姐送来的。”

  我心一动,“可是白衣裙,大眼睛?”

  “是。”

  是囡囡,她干吗送花给我?诱惑我?

  不管怎么样,她的目的已经达到。

  但为什么不是玫瑰花呢。我一向喜欢玫瑰。

  自办公室窗口看下去,一片白茫茫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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