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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珠声调中那种迷惘消失了,她很冷静的说:“哦,对不起,我认错人了。”她转身走了。

  我马上关上车门,我对屈太太说:“屈太太,我们进屋子去,你把屈小姐的病从头告诉我。”

  屈太太只要有医生肯承认明珠有病,她开心得什么似的,我们重新在客厅坐了下来,我又开始喝一杯新茶。

  我问:“谁是家明?他也开这一种车?他长得与我象?”不可能面对面地认错人。

  屈太太说:“家明?我不知道这个人,她从来没认错过人,这是第一次。”

  我更诧异了,“不知道有这个人?家明是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可能是她的男朋友?”

  屈太太说:“我女儿没有男朋友!”说得斩钉截铁。

  我看着屈太太,她知道她女儿多少,做母亲的,能知女儿多少事?有个把男朋友有什么希奇?

  屈太太的声调又轻了下来,“梁医生,你不知道外头的人说话多难听,明珠决不是花痴。”原来如此。

  “我明白。”我说。可是家明是谁?

  “梁先生,你是答应下来了?”屈太太怕我反悔,又试探地问我一句。“梁医生?”

  “是的。”我说。

  “太好了。太好了。”她第一次展开了笑容。

  “请你说一说她是几时开始——糊涂的。”

  屈太太说:“就在她回家没多久——”

  “她在英国念化学工程。”屈太太说。

  “啊?”

  “他是皇家学院化工的科学学士。”屈太太说道。

  “啊?”

  “她毕了业,回来了,也不想找事做,开始收集贝壳,哎,你去看看她那满屋子的贝壳!反正她父亲只有她一个女儿,做什么都随她去罢了,弄得佣人都不敢进她房间,她一向是怪脾气的,大家都不以为意。三年前一个冬天,她突然不见了,失踪了一夜,急疯了我们,什么朋友家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终于报了警,她自己却在第二天傍晚回来了,推着她的脚踏车。那么大的人了,难道还骂她不成?只好让她洗了澡睡觉。那一日又下雨,她浑身淋得湿透,又脏,我们怕她着凉,叫了医生,灌了一点白兰地,谁晓得从那天开始,她就真——糊涂了。”

  “怎么糊涂?”

  “不吃饭,叫她吃就吃一点,不叫她一天也不出房门,偷看她做什么,有时候她说赶功课,有时候说我要温习,一下子对着贝壳,一下子又写很多信,我都有看了,有些信还是写给我们的,你说怪不怪?我们不敢放她出去,她要上街,又不敢拦阻,只好叫司机跟着她,她不过是看看电影,逛一下街,就默默的回来了,很少说话,说起来也很明白,既不是文痴,又不是武痴,象练网球,一练好几个钟头。

  “不劝她是不停手的,去看医生,医生没有一个信她有病,非要跟她一起生活,才明白的。”屈太太又哭了。

  我走到长窗前,看出去,看见明珠一个人对着墙,专心的,一下一下的练着球,她身手很敏捷,球发出去狠而且准,我在窗前看她。

  她抬起了头,也看见了我。她微微喘气,拉掉了遮阳帽,忽然笑了,她笑起来十分的漂亮,她向我招手,“家明!下来啊,家明!”

  我转身看屈太太,屈太太说:“你看是不是?你看是不是?那些庸医还说她没病,我就把她交在你手里了,梁医生。”

  我看着她,打开了长窗,走了出去。

  她说:“家明你看我这球怎么样?明天去比赛,准没错,咱们跟他们对打,你也来练练。”

  我说:“我们下午练,你现在累了。”

  她放下球拍,“真累了,家明,你是几时回来的?”

  她并没有直接的看我,单单自顾自的说着话,仿佛跟我是四五十年的老朋友。我现在可相信了,这女孩子真有病,真是神经兮兮的,认错人,也不能这样错到底。

  我们一起走进了客厅,她跟我说:“家明,你一向说我家的布置一定恶俗的,现在看到了,不致于如此吧?”

  她笑着坐下来,脸上虽然憔悴,却有一种稚气的味道。

  屈太太说:“你很久没有说这么些话了。”

  明珠看她母亲一眼,那眼光是淡漠的,不关心的。

  “家明,我们明天的比赛——”她跟我说。

  “我们明天有比赛吗?”我问她。

  “是啊。”她说:“老天,你还不去练——”

  “我不是家明。”我说:“我姓梁,我是个医生。”

  她站起来,看着我,她指着我胸前,“这表——”

  “这挂表?”我掏出来给她看,“我们一家子都是医生,都不喜欢手腕上有东西,故此都用挂表。”

  她很怀疑,看着我的表,想了很久,她说:“我累了。”她又转身走。

  一个小时内连把我认错两次。这可不太偶然。

  我答应屈太太看这病,不过是为了好奇。

  妹妹说:“健忘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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