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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我早到。我不是一个迟到的人,我不喜欢迟到,但是我想太太们大多数喜欢,她们习惯了安定的生活,因此没有时间观念。

  我叫了一杯牛奶在那里等。渐渐我也学会等人了,很耐心的,若无其事的。心里面想看其他的事儿,比如说上一组的陶瓷太日本化了,非常的后悔,做好之后再敲碎,异常的可惜,毕竟都是卖得到价钱的货物。

  牛奶杯的表面积了一层皮。这种餐厅的人就是不会煮牛奶,牛奶是不能煮滚的,煮滚之后,蛋白质便会凝固,煮牛奶得煮在七十六度F以下。然而知道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不过是更难过了一点。

  终有人叫我一声:“薇薇?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来,那只是一个女侍,她叫我去听电话。

  我去接电话的时候、已知道孙太太是不打算来了,真是的,为什么这样没有胆子呢?浪费了我的时间。果然她在那边说:“我的孩子有点不舒服,对不起、我们下次再见面吧!”

  我记得我温和的说:“好”便离开了、她的声音仍然沙哑的。

  我觉得我很费了半天的时间,从选衣服到化妆出门,这位太太也真是会开玩笑,下次她约我出来,我就不会答应了,我开了我那部三手福威根回家。

  天气异常的炎热,谁也不要告诉我做人应如何如何。除非他能给我快乐,如果他能给我快乐,我会听他的。但是张三李四的逆耳良言我听太多了,听不进去。

  我蹲在地上做一只泥娃娃,面孔被我捏来捏去,我忽然有一种上帝的感觉,只是无法在它的面孔上吹一口气而已。我把它做成一个普通女子的样子。太美丽的面孔常常给人一种“此人没脑袋”的感觉,因为美人们都太过努力于发展她们的美,故此其他都疏忽了,太不美的脸也不好,会有自卑感……

  我并不讨厌孙,他并不是个好人,没有一个好人会抛弃了老婆在外头乌搅,或者他有他的苦衷吧,我们活在一个充满了苦衷的此会里。

  我开了无线电,刘家昌的歌被刘文正唱得这样美:

  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
  我心里只有一个你。
  你心里没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我满手的泥往短裤上抹。

  我心中的人绝对不是孙。地还没那个资格。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人。因为他心中没有我,所以我终止了与他在一起,至于孙,我看不起离不了婚的人。

  我有点饿。电话始终静默着,没有人打过来,我始谈没有男朋友,我只有情人。我拿了一个面包吃,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站在纱门外头,有人问:“是薇薇吗?张薇薇小姐?”

  我抬起头,隔着一层纱门,我看不清楚,阳光还是那么大,金色的影树叶子碎碎的飘拂,无线电里的声音:“念你念你在梦里,问此情何时山。今天想要忘了你,明天却又想起你,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

  我缓缓的问,“谁?”

  纱门轻轻的被推开,一个女人走进来,背着光,我再问:“谁?”她穿着一袭半新不旧的裙子,她慢慢的坐下来,地说:“我是孙太太。”

  我并没有站起,也没有惊讶,她决定要见我,后来改变了主意,又再后来她又决定找上门来,这么远的路,这么热的天。这个女人或者从来没有看过费兹招罗的“大亨小传”,但是她有那种精神。

  但是她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漂亮,一张很端正的脸,属于百分之一百中国女性的,小巧的五官,可惜眉毛拔得太细,我不喜欢拔眉毛的女人。短短的头发也梳得蛮时髦的。

  我很礼貌的问:“你要喝冰茶吗?对皮肤很好。”

  她看着我。她然后说:“你竟长得这么美丽。”

  我惊讶,我抬起头,手上的冰茶泼了不少出来,我怔怔的看着她。我们两人竟同时的觉得对方美丽。好笑的是,孙只不过是一个最最普通的男人。

  “孙先生好吗?”我问。

  我站在瓷盆前冲洗我的手,用干毛巾擦干。

  “你用的毛巾都那么漂亮。”她低下头,“我……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我就活在这个小地方,长大在这个小地方。从外头回来的人,到底是不一样的。”

  “其实一颗心才是最重要的,”我轻轻的说:“走遍大江南北一点用也没有,只有心是重要的,我的心紧,被自己造的茧缚住了,走遍大江南北是没有用的。”

  “你们才有资格说这种话,就像有钱的才可以说钱有什么用呢?”

  她说话很有纹路,配孙是绰绰有余了。孙与我又是什么关系呢?难道我真是天上的一片云,偶然投影在他的心波吗?我也不明白。

  “你怎么会喜欢我丈夫的?”她忽然问我。

  我坐在小凳子上,我说:“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

  “世界上不错的男人很多。”她开始尖锐。

  “对不起,我刚巧碰见了他。”我提高了警惕。

  但是她又柔和下来,她说:“开头的时候,我以为你是一个舞女,或是一个歌女的名字——张薇薇。”

  我微笑,“舞女与歌女又有什么不好呢?她们只是没得到留学法国的机会,各人的命运不一样。”

  “但是你是不一样的,我今日见了你之后,就知道你是不一样的,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勾引别人的丈夫?”

  “我认为你思想上根本的错误。勾引是不存在的,都是双方情愿的,或者某一方面情愿得多一点,另一方面情愿得少一点。”

  “你怎么会看得上他呢?”她问我。

  “我不知道。他是一个……他其实没有见过什么世面,他看到的,不过是这么多。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挑他,当时我与一个十分可爱的男孩子分了手,你知道。”

  “他曾是一个成名的商人。”她维护着丈夫。

  我哑然失笑。

  “你看不起他,但是你对他那么好,你为他做那么多的事,甚至做他的情人,为什么?”

  “你会不会搓麻将?”我问。

  “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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