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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店名叫缘缘斋?总有个道理吧。

  她轻轻说:“黎先生,我且看看我能做什么。”

  那黎子中闻言吁出长长一口气,“谢谢你,谢谢你。”

  如心说:“不过,即使把碎片勉强拼回原来形状,你必需知道,瓶子也不是从前那只瓶子。”

  “是,我完全明白。”

  “有人应该对这样的蓄意破坏负责。”

  “那人是我。”

  如心又得到一次意外。

  “摔破瓶子的是我。”

  如心知道她不方便再问下去。

  “你星期三上午来取吧。”

  “那是两天时间。”

  “黎先生,修补过程很复杂。”

  “是,我明白。”

  他站起来,身形忽然佝偻,变得十分苍老。

  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小姐,你是专家,请问你又如何保护易碎之物?”

  如心闻言一笑,“你真想知道?”

  “愿闻其详。”

  如心坦率地说:“我家不置任何瓷器,没有易碎之物,也就不用担心它们会打碎。”

  黎氏听了如心的话,浑身一震,然后离去。

  如心注意到门外有等他的车子,司机服侍他上车。

  她先锁上店门,然后看着那一盒子碎片发楞。

  不是补不回来,而是补回来也没有用。

  不过那位黎先生硬是要付出高昂代价来修补不可修补的东西,就随他的意吧。

  那一晚,如心在店里逗留到深夜才走。

  缘缘斋有一种秘方胶浆,处理瓷器,万无一失,这次可派上大用场。

  把瓷瓶大致拼好,如心轻轻说:“破碎的心不知可否如此修补。”

  那夜她看了看天空,又说:“女娲氏不知如何补青天。”

  叹口气,回家休息。

  如心与姑婆同住,日子久了,与父母感情反而比较疏离,尤其不能忍受两个妹妹爱热闹的脾性。

  如心个多月才回一次父母的家,姑婆的家才是她真正的家。

  如心所言非虚,家中真无易碎之物,极少摆设,简洁朴素。

  第二天清早她就回店工作。

  拼好碎片,做打磨工夫,再补上瓷釉,做好冰纹,外行人离远看去,也许会认为同原瓶差不多。

  可是明眼人却觉得瓶子毫无生气,宛如尸首。

  如心对自己功力尚未臻起死回生境界甚觉遗憾。

  若由姑婆来做,当胜三分。

  可是姑婆去年已告退休,“眼睛不济事,凝视久了双目流泪不止,眼神还是用来多看看这花花世界。”

  风干,打蜡,都是细磨功夫。

  黎子中先生在约定日子一早来提货。

  他看到的如心穿着件米色真丝宽袍,笑容可掬,冰肌无汗,他对她有强烈好感。

  如心把瓶子抱出来,他忽然泪盈于睫,“谢谢你的巧手,周小姐,它与原先一样了。”

  如心不忍扫他的兴,与原先一样?怎么可能。

  他问人工价。

  如心说了约值瓷瓶三分之一的价钱。

  那位黎先生掏出一张预先写好的支票。

  如心一看银码,诧异地笑,“够买一对全新的了。”

  黎子中也笑,一言不发离去,仍是那部车,那个司机。

  如心站在店门口送客。

  真是个怪人。

  打烂了瓶子,却把碎片小心翼翼收着,日后,央人修补,又自欺说同从前一样。

  如心耸耸肩转回店里,缘缘斋照常营业。

  那一个夏季,生意颇为清淡,如心坐在店堂里悄悄看《诗经》,一篇卫风叫木瓜,多么奇怪的诗名,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再过一个月,姑婆就回来了。

  她说:“噢唷,这里天气还是那么热。”

  可不是,八月快结束了,气温还高得只能穿单衣。

  她看到柜面放着一只百花粉彩大瓶。

  “谁拿来的?”

  “廖太太,说是亲家公生日,叫我们把瓶口缺的地方补一补送过去做礼物。”

  “嗯,这瓶花团锦簇,富丽悦目,寓意百花吉祥。”

  “廖太太还说,攀亲家最好门当户对,否则人出鸡你出酱油就要了老命。”

  姑婆听完这话直笑。

  如心也笑。

  “当初廖小姐嫁入豪门她好似挺高兴。”

  如心说:“天真嘛,总以为世上有什么可以不劳而获。”

  周金香女士看着侄孙,“你呢,你有无侥幸想法?”

  “绝对没有。”

  “那好,”姑婆颔首,“那你就不会失望。”

  不过周如心有时会觉得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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