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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借酒浇愁,难怪中环酒吧,到下班时分挤满了酒客。

  大家江湖混饭吃,谁当真救国救民?得过且过,但日本人偏偏日日跟我闹,他是想我辞工吧!但是我不会那么做,不是不想争一口气,而是无处可去。

  喝到第三杯的时候,有人同我说话:“颜小姐?”

  我转过头去,“咦,陆先生。”是那个高温物理专家,心里有些高兴,我难得见到一个公司以外的人。

  他温和的笑,“下班来轻松一下?”

  “麻木一下。”我更正他。

  “不介意我坐你身边?”

  “欢迎之至。”我喝了一点酒,活泼起来,用手撑着头,微笑,“请坐。”

  法朗索娃说:“喂喂,这是我的位置。”

  “滚开,”我说:“别吵。”对陆说:“那是我的同事,不必理他。”

  “你们那里外国人很多吧。”

  “简直没有中国人,只我一个。”我笑。

  陆说:“不过像我这样的中国人,也同洋人差不多,我在多伦多十三年了。”

  “那么久?不过普通话还说得很好哇。”

  这时议斯过来拍拍我肩膀,“不是说头痛吗?”

  “去地狱。”我说。

  陆笑,“你的中洋外交法很特殊。”

  “外国人,不必对他们好。”我懒洋洋的说。

  陆看看我,“从没听过这样的论调。”

  “如果你像我这样,天天受着洋气,你也会学我。”

  “真的有那么多气受?”他笑。

  我凝视他,“你们这种顶尖专门人才是不会明白的,像我们这一行,任何人三个月就可以上手,人才过剩,老板才不在乎谁去谁留,况且各人学历又杂,学徒出身的瞧不起大学生,大学生又不喜欢学徒。”

  他点点头。

  “不好意思,认识才三小时就吐苦水。”

  “大家同胞,有话不妨说。”他幽默。

  忽然之间我很感动。

  没有人关心我已有三四年,忽然之间我有向他倾诉我的一生的冲动。

  三十岁的女人,前半生的故事长过一本书,说不胜说,也无必要说,我忍下来。 “吃过饭没有?”陆问。

  “没有。”我盼望地看着他。

  “我们一起吃。”他站起来。

  议斯与法郎索娃,还有亚方素也在,都齐齐叫出来,“喂喂,颜,你到什么地方去?”

  我说:“我与中国人去吃饭,请大家记得我也是中国人。”

  如果妈妈听见,一定认为我放浪得离了谱。我也费事多讲。

  到了餐馆,酒意去了一半,有点窘,只好继续喝酒遮丑。

  再下去我会醉,我知道大事不妙。

  “别喝了,明天还上班呢。”陆温言的说。

  我放下了杯子。从来没有人劝我不要喝,第二天头痛是一回事,同事们至多抱着头欲仙欲死,但少有人觉得我会受不了,每个人都觉得我受得了一切——拿男人的薪水,做男人的工作,男人受得了,她也该受得了。

  我感喟。

  他说:“我会在香港留下来。”

  “那很好,”我说:“你是反潮流的,现在大家都嚷着要走。”

  他说:“找到工作,就不想离开。”

  我一味点头,他替我叫了清淡的菜式。

  我想:妈妈要是看见他,那才高兴呢,准把他当乘龙快婿。这样的华籍男子是吃香的。

  我默默吃完饭,由他送我返家,这也是崭新的经验,通常我们在酒吧外分手,一声呼啸,便各散东西,哪有送到家这种事,不可能。

  送到门口,居然有点依依不舍,中国男人就是这点细心与含蓄,他双手插在袋里,等我开口。

  我说:“今天晚上很高兴。”

  “我也是。”他说。

  我补上一句衷心话:“很久没有这么高兴了。”

  “我也是。”

  我笑。“再见。”

  “再见。”他说。

  我又补一句,“有机会,大家再见面。”

  “好的。”他摆摆手。

  那夜我虽然疲倦,但却没有入睡。

  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恁地失眠。我不大失眠,通常回家便看电视或武侠小说,把公司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痛痛快快人睡,然后第二天起来再捱。

  当下我想:那么好的男人,永远不再,不会有第二个了。他会不会约会我?

  我长叹一声,唉。

  第二天眼睛怖满红筋,像小白兔,也只得去上班?

  我有什么奢望?什么都没有,但愿地铁有空位,但愿日本人不要骂我,于愿已足。

  越活要求越低,不知是可恼还是可笑抑或可悲。

  我说不出话来,心里面觉得很闷。

  今早日本人迟回,我往往希望他迟到,最好迟到十二点才回来,下午吃完饭就不要再上班,也让我们有个轻松的时间,做小职员往往就是这么可怜。

  有什么要求可言?

  我伏在桌子上想。还有什么要求?

  女秘书来说:“今天山本放假。”

  我如得了什么甜头似的,大喜,像是释囚,又像猴子除了紧扎箍。

  怎么会这样?心中有一阵空虚,原来与日本人斗也是一种娱乐兼寄托,这个人不上班,就乱成一团,不知何去何从。

  真是生成一条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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