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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美丽潇洒,日后再看见甄保育,会在心中嚷:这样的一个人!竟为他流过那么多眼泪!然后仰起头笑笑,笑自己浪费了那么些年,笑命运唆摆了所有人,笑至热泪满眶。

  不过先要再世为人,才能这样放肆。

  过不了这一关,什么都不用谈。

  韦文志并没有即时离去的意思,他斟出咖啡,看着乃意说:“很少有这样热心对朋友的人了。”

  乃意自觉有资格承担这项赞美,问维真:“是不是因为年轻?所以无限热情,过十多二十年,吃得亏多,学了大乖,对友对敌,也许统统变一个样子,你看甄老太就知道,什么事都不上心,至亲都是陌路人。”

  维真笑,韦文志也笑。

  韦律师临走之前,踌躇一会儿,轻轻走到虚掩的房门边,朝里边张望一下。

  乃意马上知道他的雅意,推开房门,替睡在床上的岱宇盖上薄毯子。

  岱宇哪里真的睡着了,闻声强自转过头来,一脸重重啼痕,轻轻问:“韦君可是要走了吗?”

  韦文志忽然不知身在何处,黯然销瑰,呆半晌,才出声告辞,仍由乃意送出门去。

  乃意对维真说:“文志兄对岱宇有点意思。”

  维真只是摇头。

  “你专门爱同我唱反调。”

  “你听我说,这个时候谁碰见岱宇都不管用,她需要长长一段康复期,才能压抑失意,重新抬头,有日伤口痊愈,才是认识新朋友的成熟期,现在?只怕她在折磨自己之余亦不忘折磨他人。”

  乃意暗暗佩服小区,但仍不忘做答辩狂,“也许韦律师有被虐狂。”

  “奇怪,女性都这么看男伴。”

  乃意气结。

  小区说下去:“时机就是缘分,条件成熟,碰到合适的人,便水到渠成,毋须苦苦挣扎。”

  无独有偶,乃意亦不赞成苦恋,历尽沧桑,赢了也是输了,故此她不认为林倚梅是胜利者。

  区维真忽然极难得地说起是非来,“倚梅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永远得不偿失。”

  乃意忽然说:“我俩真够幸运的。”

  维真握住她的手,“你说得是。”

  岱宇没有回学校开学。

  这也没有引起别人注意,第六班同学变迁最大,不少人已往外国升学,永不再见。

  乃意生活开始精彩,往往在六楼上课当儿,报馆追稿电话打到楼下接待处,让校役咚咚咚跑上去叫她下来接听,乃意不晓得何德何能得享此特权,只希望日后不会让校工张哥失望,有朝一日,希望张哥看到她作品书皮子时可以说:“啊,这个作家,我认得。”

  这边厢乃意忙得如采蜜工蜂,那边厢岱宇日日在醉乡度过。

  乃意不知岱宇怎么做得到,一般来说,即使是美人儿,醉了也形容难当,可是岱宇控制得似乎不错,总是微醺,别有系人心处。

  韦文志律师帮她搬到一间酒店式公寓住,设施齐备,一切杂务不必操心,乃意去看过,觉得岱宇仿佛在度一个不会完的假期,醒来就醒来,不醒就拉倒,泳池游半个塘,香槟酒当饭吃,账单直接寄到韦律师处。

  闲时坐在太阳伞下或大露台对牢海景凝思,这才是一般人心目中女性作家理想形象。

  不快乐,不要紧,姿势这样漂亮,已经战胜一切。

  叫她,她慢慢地应,似先要召回远处灵魂归位,然后缓缓转过头来,不过这是一张值得等待的面孔,伤感带泪光的眼睛,茫然凄凉的一抹微笑。

  总算能够全身而退,已经不容易,即使不离开甄府,甄保育还是会同她取消婚约。

  俗世好比拍卖行,一切东西包括名、利、爱情,均系价高者得,岱宇固然倾其所有,可惜林倚梅志在必得。

  岱宇轻轻向乃意倾诉:“我曾向亡母祈祷,盼望得到祝福,也许她另有旨意。”

  乃意不与她谈这个,她只是说:“你倒是好,一直喝,却还未曾变为残花败柳。”

  岱宇安慰乃意,像是不忍叫她失望,“快了,快了,再隔三两年,一定会倒下来。”

  乃意啼笑皆非。

  彼邦的小红屋一直空置,乃意极力主张租出去,“空着干什么,做博物馆还是纪念馆?不可给伤感留任何余地任何借口,趁早扑杀,以免滋生繁衍,弄至不可收拾。”

  维真瞪着她,“乃意,你真的可怕你知道吗,像你这样挤不出半滴闲情的人,怎么写得好小说?”

  “你同我放心,作者是作者,故事是故事,笔下女主角要多浪漫就多浪漫,至于我,时刻欲仙欲死,悲秋伤春,又怎么天天趴在桌上写呢。”

  肯定是歪理,但是一时又找不出破绽来。

  一日放学,正欲直接往报馆去,想叫街车,却听见有人唤她,乃意一抬头,看见甄保育。

  他说:“乃意,我们想同你谈谈。”

  乃意认得停在那边的正是甄家的车子。

  上了车,已经有人在座。

  “倚梅。”乃意不是不关心她的。

  两个人都瘦了,看上去仍似一对金童玉女。

  乃意早意味到会发生什么,一脸凄惶。

  过一会她问倚梅:“你的手臂怎么样?”

  “永不能打网球,永不能弹钢琴。”

  仍然比凌岱宇好,凌岱宇只怕永远不能好好生活。

  倚梅说:“特地来通知你,下个月我们会到伦敦举行婚礼,双方家长觉得在那里聚头比较理想。”

  乃意低下头,过半晌,又抬走头,长叹一声。

  甄保育终于问:“岱宇最近好不好?”

  “还过得去,生活悠闲,稍迟如不升学,也许找一门优雅的小生意做。”说的也都是事实。

  倚梅抬起双眼,“听说,”她微笑,“已经找到新朋友了。”

  乃意更正:“不是她找人,而是人找她,像她那样人才,又不会造成男生负担,怎会没人追。”

  “是位律师吧?”倚梅打听得一清二楚。

  “当然是专业人士比较理想。”

  保育沉默一会儿说:“这么讲来,她心情不算差。”

  乃意答:“做我的朋友就是这点好,我最擅解百结愁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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