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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不,谢谢你,改天吧。我说:“我听不进去。”

  “我明白。”他说:“我很明白。”

  “祖,”我问:“做人有什么意思呢?虽然我们可以活六七十年,但是一切得在年轻时发展:学业、事业、爱情、婚姻,我觉得压力太大,我受不了。”

  “不要心烦,什么事情都要慢慢来,你先坐一会儿,我过去工作了。”他走开之前在我肩膀上拍一拍。

  我没有等,我喝完啤酒就离开,祖是不会介意的。

  过没多久,家长发言了,他们把我围在当中,像开会一样,不主张我夜夜上街“冶游”。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我们家没有坏人,更不容许有越规的女人,一个女人失意时候可以上吊,可以痛哭,但是不可以晚上在街上乱逛,我做错了。我们家里每个人都小有成就,大家都小心谨慎的做人,互相敬重,我们家,什么都上轨道,一是一,二是二,念文科的全往英国跑,念理科的全往美国走,丁是丁,卯是卯,看电视不看歌唱节目。可是怎么也有我这么不争气的一份子?

  我非常安份的退一步,承认天天去小酒馆坐是错误。一个受过正统更好教育的女子,行为举止要理智漂亮,即使吐血,要回来锁上门,躲在无人之处吐。

  我有一段日子不上玫瑰园,没有理由要去。我们一家都非常的健康活泼,感情生活讲究平稳,不求奇峰突出。我每天依然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去工作,可是晚上觉得非常寂寞,仿佛一下子失去了依靠,像站不住,在黑暗的房间这样绝望,不知道何时何日又照进来一丝金光。

  我知道祖绝对不是我心目中的金光,他是一个好人,他甚至不是一个朋友,我是个骄傲的人,面孔上表现得十分民主可亲,但内心不是那一回事,男朋友第一要拿得出去,各人的环境与生活背境不一样,其他女孩子的王子对我来说不过是平凡得极之普通的一个人,他们在他们环境里应付自若,走到我的世界来算是什么?她们的幸福不是我的幸福,我不与他们争执是因为没有必要,他们不懂得我,他们没有必要一定得懂我。自小活在有头有脸的人群里,单具有一个名字是不够用的,我不能允许人家问我的男朋友:他是谁?我可以没有男朋友,但是不能有一个普通的男朋友。我的习惯是这样,四周围的人习惯也这样,除非我打算结婚,与丈夫躲在世界某一个角落里,永不出现,这样的机会不是没有,但是我自问不会甘心,不甘心也就是不快乐。

  但是在玫瑰园里我得到一份安静,听祖在一个角落弹琴,通俗的歌一首首的出来,绝对是种喜悦。

  一个星期六,我到玫瑰园里去,他正在弹“情人的眼泪”,我一听就认了出来,这是一首动听的歌,祖弹得非常流丽。他见到我,马上笑一笑,示意我到他身边去。我坐在他身边,抽香烟、喝啤酒,向他点点头,微笑。

  他看着我,手指未曾停下来。“你很久不来了。”他说。

  我不便向他解释,只是微笑。

  他穿着一件黑缎子小背心,不晓得是什么古老衣裙改的,上面绣满了彩色的花。

  我说:“清朝年间,一个贝勒重病,亲王不肯去看儿子,说他活该,直到他垂死,那父亲才勉强的去了,一进房门,看见他身上盖着黑袍子,上面绣满花与蝴蝶,做老子的很伤了心,一言不发回头就走。”

  祖笑,“你怎么会晓得这种故事?”

  “书里看来的。”我耸耸肩。

  他点点头。“你心情好多了?”

  “并不好,而且害怕,害怕到老,病得昏沉,还是寂寞的一个人。”

  “你想得太多太远太精密了。”祖说。

  我笑,有点不好意思,他说得很对,生命,我对生命这么悲观,一点点的事马上失去希望。

  “你是一个被宠坏的人,是不是?”祖说:“家庭背景那么好,富有,教养是上等的,从小什么都不必愁,这次在感情上最大的打击是下不了台,伤了自尊心,没面子,猜得对不对?”

  我说:“不是这样,我的确是爱过他的。”

  “他为什么肯放弃你?”祖问:“有什么困难?”

  “他不高兴我,他不爱我。其他的因素很多,最主要是不爱我,其他都是籍口。”

  “你真是这么洞察世情。”祖笑说。

  我点点头,“这是我的缺点,我喜欢把事清算个清楚,从来不编故事来做梦,我很骄傲,不允许自己活得糊涂。”

  祖看着我。“你十分难得。”

  “谢谢你。”我也笑。

  “你家人与你一般的骄傲?”祖停止琴声。

  “岂止一般!”我说。

  菲律宾歌女坐下来续弹。我与祖坐到一张双座位的沙发上。

  祖问:“你到玫瑰园来,他们反对?”

  我不响。

  “一定反对了。”他微笑,“看到你与个洋琴鬼说话,他们会怎么说?”

  我连忙说:“祖,我们只是骄傲,我们不恶劣。”

  “你不像那种反叛家庭的千金小姐。”祖笑,“那种女孩子大概是在小说中才出现的。”

  我说:“那是写小说的人想疯了,巴不得有个千金小姐私奔出来陪他去吃苦。我不是千金小姐,可是我爱家,家这么舒服,为我做过那么多,我想不出有任何理由要反叛他们,他们是对的,永远对的。我受过教育不能让我荒唐。

  祖诧异的说:“你这么的自负!”

  “是的。”我温和的说:“祖,我们说别的事。”

  他侧着头不响。

  我看着他。是的,祖是好人,再好我不会找他做我的男朋友,人家问他做什么,我只能说“在玫瑰园弹琴”,不可能,人家要笑的,我不在乎人家笑什么说什么,但是我自己都会笑自己:看,你读了那么久的书,这样优秀家庭出身的人,长得还不坏,怎么跟一个弹琴的人在一起?我自己就先觉得堕落了,怎么还活得下去?感情不是牺牲,感情是互相欣赏,教育水准生活背景不一样的人决不能够互相欣赏。做朋友我不介意,怎么样的人,只要不太过份,都可以成为朋友。男女之间不一样,我可以错,但不可以堕落。绝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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