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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旅程

  我去过欧洲几百次。我根本是在欧洲念的书。因此时时要回欧洲去追求我的旧梦,在香港住上十个月便浑身不舒服,非回欧陆逛一逛,穿件最烂的衣服,坐在美术馆门口抽枝烟,那么回香港以后,又可以从头再上写字楼,委委曲由约继续做人。

  我又不能长住在欧洲,因为找不到工作,到唐人餐馆里做工?还是回香港坐办公室好,但是香港……连一个像样的画展都看不到。所以还是得往欧洲跑。做人为了求快乐,真是复杂。

  最近上欧洲,多数三加旅行团,飞机票便宜,又不必忙看租酒店。最怕在欧洲订酒店,每个国家说不同的言语,搞半天,电报电话费都不止这数目。

  可是旅行团一到欧洲,我整个人就失踪,无论他们在什么地方。我都是在美术馆,他们由他们做游客,我呢,简直像回到家乡似的,乐不可支,直到飞机回香港,我才会重新出现。

  通常是没问题的,领队乐得少照顾一个人。飞机票我都自己拿看,又不迟到误点。

  可是这一次复活节到欧洲,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说来话长,因为同团有一个颇为可恶的男人。

  这男人姓陈。我在旅行社遇见他,他就像恨我。他与他妹妹与妹夫一起到欧洲旅行,异想天开,知道我单身旅行,想叫他妹妹与我同房,他与妹夫同房,省下单人房费用。我朝他白白眼睛,并不搭腔。

  我跟旅行社的负责人说:“旅行吗,为了开心舒服,如果不痛快,那么还不如不去。我一定要睡单人房。”

  他不出声。这意思是,地也得住单人房,白白多花一千好几百块钱。

  我才不理这种小家子气的算盘。我自己最怕与陌生人同房睡觉,管他是男是女。

  起程的时候,我照旧例牛仔裤一度。因为北欧天气冷,我有两件樽领品顶高毛衣与一件薄身短外套,南欧天气暖,光穿T恤已经差不多了。

  看到其他的团友又手提又肩背又送仓又打包。我叹口气,又是乡下人豪华逃难的时间了。

  我看到那姓陈的家伙,他朝我瞪瞪眼,找他朝他瞪瞪眼,我才不怕他。我怕谁?哼。

  上飞机他坐在我身边,真巧,同行廿二个人,他偏偏坐在我身边,我打开皮包,取出一整套武侠小说,开始我的阅读生涯。

  飞机到孟买,我告诉空中小姐脚痛,不想下机,我告诉她们我一直会脚痛到伦敦。

  她们让我留在飞机上,姓陈的小子显然很羡慕。到特拉维夫的时候,他的脚也开始痛。

  Copy Cat。没一点新意。典型的香港人。

  飞过欧洲的时候,我那套武侠小说已经看到第十二集,廿六小时的飞机,开玩笑。睡又睡不着,一会儿又该吃东西,一会儿又该上洗手间,多烦,索性搁起脚看书。

  本来我不是那种人,但这个姓陈的惹火了我,我根本不肯把书借给他,让他无聊的把菜单翻来覆去的阅读。他的妹夫问他要不要赌十三张,我把头上的灯关掉。这种时间还吵人,不要脸。

  结果他们没赌起来。

  我则憩熟了。

  到欧洲去什么都好,就是这程飞机受不了。

  引擎隆隆声中,我脑袋晃来晃去,终于到达伦敦。大家兴奋得不得了。欧洲就是有这个好处,来过一千次仍然还是值得兴奋。

  我早说过,英国是我的老家。提着行李,我自己叫计程车到旅馆去,谁还等他们一起走,飞机场离市区远,计程车又贵,我到酒店放下行李,马上去买票观剧,打电话给熟朋友。

  他们照例的抱怨:“不住我们家!真讨厌。”

  亲友家那里有住酒店方便,能在浴室撒一地的毛巾吗?

  我只打算在伦敦留两日,最后一日要到剑桥去看教授。

  第一日看电影与观剧,晚上吹牛吹到老夜才回旅馆。第二天上午重温旧梦,在国家博物馆,下午到“蒂特”画廊。晚上与旧同学吃饭,跳舞。

  同学两夫妻问我:“怎么?又是独自来欧?一年一度燕归来,几时带多个伴?”

  “没缘份,等多一阵再说。”

  “你也老大了,小姐。”

  “无奈何。”我说。

  “到底你小姐急还是不急?”他们笑。

  “急又如何?拿面铜锣到街上去敲不成?”我咋道:“换个题目行不行?人家捱足一年苦工,好不容易来轻松轻松,偏偏又碰到你们这种朋友。”

  第二早我六点半就搭火车到剑桥去。心中奇怪其他的团员做过些什么,到苏豪看脱衣舞?大概不致于如此精采。恐怕是在国会,大笨钟,比克的利广场兜来兜去,可怜的游客。

  在剑桥可以找到我要的一切,我躺在劳教授家的沙发上,喝红茶吃饼乾。

  “你还快乐吗?”劳教授问。

  “多么复杂的问题,我拒绝回答。”我笑。

  他说:“年年游一次欧洲,还不快乐,我活足五十六岁,还没到过东方。”

  我笑笑。

  等我回伦敦,刚巧来得及在百货公司关门之前买了三件绒大衣。寄在朋友家,待回程时取,晚上回酒店偕团友吃饭,那姓陈的又坐在我身边,多么可恶的人──

  他看着我的神色,彷佛我是个贼。

  倒是另一位太太,笑眯眯问我,“好玩吗,你一个人逛到哪儿去了?”

  我说:“很好玩,谢谢。”

  “你不怕?”那位太大很好奇,“一个女孩子,在外国乱走。”

  我笑,“我不怕。”

  香港都不怕,全世界简直没有可怕的地方。

  “啐啐啐。”那位太太摇摇头。

  彷佛我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这些老派太太,到欧洲来是探儿子。不知道她们的儿子戴着什么面具来看她们。

  飞机到巴黎奥利机场,导游笑着拉住我,“慢着,你先别走,你的法文好过我的,帮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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