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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那条马尾传神地略带夸张地飞向半空。

  劭恒用笔记簿盖住那张画。

  元森问:“画的是谁?”

  震海说:“他不会告诉你。”

  劭恒离开课室。

  元森在背后说他:“劭恒什么都好,就是不爱说话,你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震海笑,“我还有三题大代数要他帮忙,谁管他内心世界,只怕他不肯高抬贵手。”

  元森说:“对。”

  “约他今天放学。”

  “我这就去。”

  劭恒最肯为同学,那一夜,他留到六点半。

  离开学校的时候,天倒没有全黑,但劭恒怕家人担心,匆匆走往车站。

  低头拿车票的时候,听见有人叫他:“嗨,小朋友。”

  劭恒的心一跳,他知道这是谁。

  小跑车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他身边。

  女郎推开车门,让他上车。

  这次劭恒先开口,“谢谢你。”他说。

  “不客气。”

  接着应该请教她尊姓芳名,但不知恁地,劭恒的舌头打结,怎么努力,都发不出声音,他绝望地放弃,闭上嘴。

  “六点三刻才放学?”

  女郎像是怀疑他留堂,劭恒也不介意,只是微笑。

  她说:“我明白,你在图书馆做功课。”

  劭恒没有回答。

  他畏羞的性格表露无遗。

  女郎似乎明白他,笑一笑,也不再引他说话。

  她爱快车,劭恒只觉路两旁的树似压下来似往后退去,不会有危险吧,他想。

  但她也是驾车好手,转弯抹角,做得潇洒漂亮,一点踌躇都没有。劭恒很佩服她这一手技术。

  人家没有大他几岁,已经这样老练能干,可以想像,不知见过几许世面,而他,还是小孩似,生活单纯,只有上学回家两条路。

  劭恒暗暗叹口气。

  女郎已除下丝巾,随意地搭在肩膀上,像嘉莉姬丝莉模样。

  那种异样的感觉又来了。

  劭恒整个人像失去重量,渐渐向上升,飘浮到半空,丝丝白云在脚下飘过,他在高处往下看,见到一辆小小红车,由美丽的女郎驾驶,而身边坐着的,正是他,蒋劭恒。

  劭恒快乐的心在他胸膛内撞来撞去,像他爱玩的弹子机器,叮叮叮,一下子积聚到万多分。

  虽然年轻,他也知道,人活在世上,不应快活若斯,这种时光,不可能常有,所以份外珍惜每一秒每一分钟。

  他希望可以把时光留住,就在这一刹那,在这条公路上,车子永远向前,达不到目的地。

  但,对女郎来说,是不公平的吧,也许人家渴望快快回家沐浴看电视呢。

  劭恒看她一眼,她把车停下。

  “我相信你到家了。”

  劭恒用尽力气,只能够再说:“谢谢你。”

  “我每天都出城,要是你愿意,随时可以载你。”

  劭恒一时没想到适当的答案,只是说:“不必麻烦了。”

  女郎笑笑,“再见,小朋友。”

  小朋友。

  劭恒有说不出的委屈,那是用来称呼七八岁的儿童的,怎么可以加诸他身上,太不公道。

  回到家,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自抽屉中取出刮胡刀,很仔细地把上唇边浓密的汗毛剃了一次。

  已经有胡髭了,劭恒想,少年人有异于小朋友。

  母亲叫他吃饭,他说不饿,躺在床上看小说。

  累了,堕入梦乡,梦见与女郎去旅行,两人在草原上奔跑。

  草的颜色绿得耀眼,她穿白色的裙子,衣袂飘动如一只粉蝶,爱毕竟是太过华丽的一件事。

  劭恒伸手去触动她的头发,柔轻如丝。

  “劭恒,劭恒。”她叫他。

  她如何得知他的名字?劭恒罕纳。

  “劭恒,醒来,饭没吃就睡觉,太不卫生。”

  劭恒张开眼睛,发觉父亲站在他床头。

  他叹一口气,下床来。

  难怪哥哥、姐姐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否则一辈子做小朋友。

  父母家中有一套规例,在这里住一日,就得尊重律例,接受束缚。

  劭恒在浴室洗脸,还要隔多久才能独立生活呢,他问:五年,七年?

  他胡乱吃了一点东西,回到书桌,摊开课本。

  母亲跟进来问:“劭恒,不舒服吗?”

  “不不不不不。”他不耐烦的关上门。

  母亲吃了闭门羹,只是很幽默地耸耸肩。

  很多成年人上了岸也就忘记青少年的烦恼。

  其实少年人的生活殊不好过,除出繁重的功课,还得花不少精力来应付成长的痛苦。

  生理与心理都由稚嫩的儿童阶段日趋成熟,什么感觉都有:畏惧、高兴、意外、满足、怀疑……一切放在内心,又不能与大人说个明白。

  难怪不少同学憋得长满一脸的小疱。

  当夜劭恒无法集中精神,很马虎的写了两篇功课。

  他的思想,早已飞出去老远老远,同女郎在那无名的草原上会合。

  劭恒伏在书桌上熟睡。

  第二天早上,忘记拨闹钟,母亲把他叫醒,眼看要迟到,他匆匆赶出门去。

  老师以为他病了,劝他回家休息。

  劭恒涨红面孔,坚持不肯,倔得似条牛。

  老师暗暗打量他,开始担心,希望这种现象只属暂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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