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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碰到她,我想是我的幸运,我们虽然不常常交谈,但是她了解我,似乎比我父母姐弟都多。家人太担心我会连累他们,我的堕落,使他们面上无光。最令我不服气的是:他们自己又是什么呢?他扪并没有名誉地位,他们是最普通的小市民,我老是有种感觉,他们把生活中种种不快意,都发泄在我身上。

  姐姐是个速记员,她的口头禅是:“英文不好,才不能够学会速记。”

  可是英文好的人,自己从不速记,所以才有速记员存在。

  弟弟在一间私立中学念书,学费与杂费几乎占了姐姐薪水的一半,他小心翼翼的上学放学,战战兢兢的做功课,结果还是留级,我有一次笑他——“商行聘请后生,中四或中五,包膳食。”他便去父亲处哭诉。

  我与家人合不来,任何小事都可以起磨擦。

  几个月后,他们的印象渐渐在我脑中淡出。咪儿把我带看到处走,她很寂寞,没有朋友,出奇地,她也不打麻将,应酬很多,但午夜一点左右二定回来。我以为模特儿、明星、艺术家都是放任的、疯狂的,现在证明事实并不如此。我与咪儿开始有点真感情。

  她说:“在这个城市里,美丽的女孩子,永远不会遭到埋没,你放心,机会数不尽的那么多。”

  我仍在厨房里帮她做汤,听到这话,笑出来,没有这么容易吧,我不相信。

  有空在家,她教我随音乐扭动身体走路。我问:“不用参加训练班?”她叫我别浪费金钱。靠的是天赋,她说,否则你的仪态好得会飞都不管用。

  我当然相信她。

  有一天,她跟我说:“百佳,今天有人临时退出,我要带你出场,记住,别怯场,把我过去数月教你的身手都使出来,包你没错,我会走在你身边。”

  她又指点我几下要诀,要我赶紧练习。

  排练时我放大胆子,咪儿暗暗点头。

  主办人走过来,凝视我,转头跟咪儿说:“你的朋友?”

  “我的表妹。”咪儿说。

  “她将来会红过你,咪儿。”他娘娘腔的扭开。

  我怕咪儿为这种毫无准则的捧场话对我误会,连忙说:“别听他的,怎么可能?”

  咪儿笑笑:“我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了,你天生不是捱会考,坐写字楼的人,你应该是我们的同道中人,最红的一个。”她拍拍我肩膀。

  我感激的紧紧握住她的手。为什么?为什么她对我好?天下有多少人会真正对人好?总有私心,总有所求,总会有目的吧。无论怎么样,我已决心接受她的恩典,我也准备将来回报她,假如我有这个能力的话。

  那夜我与她携手出场,我并没有紧张,也无心理负袒,依着咪儿的嘱咐做,中规中矩的落台。

  那夜我睡得很舒畅。离家不久,便赚到酬劳,我还汤米两百,又交钱给咪儿作为房租。

  她叫我“别傻了”,把钱推还给我。

  我很不安,将来她大概要把我卖到火坑赚一笔的。

  出场的次数较多,名字渐渐为人注意,收入也够开销,我仍然没有搬离咪儿的家,她给我安全感,一个依傍。

  她终于开口了。

  “你羽翼渐丰了。”她抽着烟说。

  我瞪着她。

  “别紧张,我只是想做你的经理人,抽你百分之十佣金,还有,你要听我的话,什么场子接,什么不要接,从现在开始,我要你学唱歌、学法文。”

  我使劲的点头,“是是,咪姐,我都听你的,你放心,我都听你的。”

  “你母亲找过你。”她轻轻喷出一口姻。

  我别转面孔,“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一年下来,你有点名气了。”

  “我堕落得不得了,”我说:“黑似墨汁,她找我干嘛?现在同我来往的人,大多数不男不女,三更半夜尚在街上寻欢作乐,与她的道德观念没有一点配合,我不会回去。”

  “你自己告诉她好了。”她笑。

  我摇头,“我不会跟她说话。”

  “你们的关系真的那么糟?”

  我想到她动不动便掌掴我……我不出声,过去的事已属过去,提来作甚?

  味姐抚摸我的头发,“我替你寄钱回去,你总是他们养活的,是不是?莫忘恩典。”

  “嗯。”我轻轻的说:“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典。”

  付咪姐百分之十的经纪费用是值得的,她是这一行的老前辈,一切门路她都熟悉,凭她的指点,我一帆风顺,很快建立了事业的基础。

  咪姐一直没有再认识男朋友,我也一直没有搬出去,我们只是把屋子装修一次,换了新的地毯。

  这个时候,味姐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我深觉可惜,她在台上看上去很艳很冷,不知道为什么,却一直没有大红大紫!现在更把场子全部让出来给我。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在大酒店操练,准备在下午表演最近泳装,晚上我订了地方,跟咪姐一起去吃顿饭。

  休息当儿,我坐着喝矿泉水。

  我一向很守规矩,为着维持标准体重,一向视冰淇淋苏打之类为大敌,努力做体操,早睡早起,一个不健康的女人不会是美丽的女人,我甚至很少晚过十二点睡觉,我不去的士高、不喝酒、不抽烟。

  我想:我,黑羊?我目前的生活像个清教徒。但是没有用,我家人还是认为我堕落。

  我叹口气。

  身后有人问:“干嘛叹息?!”

  我以为是化妆师尊尼。“不管你事。”冷冷的。

  “啧啧啧。”那人转到我面前来,“好凶。”

  他不是尊尼,他是陌生人,约莫三十五六岁,样貌普通,但是有一双会笑的眼蜻,他身穿一套很平常的西装,但穿在他身上,不知有多熨贴舒服。他正笑盈盈的看着我。

  “你是谁?”我问。

  他擦擦鼻子,眼睛里的笑意更浓。“你不认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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