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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铃绝想不到眼前的三位中年妇女曾有极复杂的关系。少女芳华时代,昭云暗恋过纪仁,惜梅曾是哲彦的未婚妻,宛青算是惜梅的情敌,其中包涵多少爱恨交加又澎湃不已的心情!

  然而,自晴铃懂事起,三人已是清眉淡目的母亲,一切娇嗔俏媚与时俱平,只留下和煦的笑容、温暖的怀抱,偶尔训示孩子的叨悍,怎么也和风花雪月的爱情连不在一起。

  但只要年轻过,谁没有风流浪漫的一段呢?

  晴铃忽然想起刚才和室里纪仁姨丈迭声的“惊险惊险”,忍不住说:

  “我还真想听听惜梅姨的恋爱故事,一定很特别。”

  惜梅正将青绿的芭乐切成小块,昏黄的灯泡照在她脸上看不出是否有红晕,唯听她一如平日的端稳声调说:

  “我们古早时代哪有流行什么恋爱?还不都是蒙查查就嫁的。倒是呀——你宛青婶婶有一段惊心动魄、抗日战争时随你哲彦叔出生入死,救过他的命,又随他过海到台湾,这才叫为爱走天涯哩!”

  “还说呢!这叫呆人,叫大傻妹,还不都是战争害的,全中国人都跑来跑去,像大洗牌似的,害我也跟着乱跑,糊里糊涂就到这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的岛上来。”宛青眼里有光彩,也有慨叹。

  “这叫千里姻缘一线牵,有时嫁到哪里都想不到。”惜梅有所感地说。

  “当女人不容易呀!小时候我妈说吃饭时筷子别拿太上端,不然会嫁得远,我不听——唉!果真就隔山隔海的,回娘家也辛苦。”宛青又说。

  “你们香港也有这种说法呀?阿铃自幼我就盯着她拿筷子,太上面就骂,才一个女儿呀,哪舍得她嫁太远?能在同一条街是最好了。”昭云说。

  “这才不准呢!”晴铃年轻人不信这一套。

  “怎么不准?启棠就是新竹人呀……”昭云倏地拍一下扇子说:“哎呀,本来讲婚事的,扯到哪里去了!不管怎么样,婚要先订,大家也安心。你们年轻人忙,我们来准备就好,至少年底……”

  “妈——”晴铃一边叫,一边求救地看惜梅。

  “昭云,就如宛青说的,时代不同了。”惜梅说:“晴铃书念得比我们多,世面见得广,有自己的主张和想法;况且现在二十五岁结婚不算迟,还有两年的时间,你就让她好好享受当小姐的自由,将来结婚后做人媳妇要玩乐可就难了,也不必那么早把她推入婚姻嘛。”

  “可是……哎!算了,讲不过你们。就等晴铃他爸爸下次来,他可不会像我那么好说话了。”昭云又叮嘱说:“对了,我在你惜梅姨这儿留些高丽参、枸杞和红枣,厨房阿桑会炖成汤,你就拿去医学院给你大哥,他在医院实习要补身体,你一定要看着他喝下去喔。”

  “晴铃上班也累,我炖完叫老余送过去就好了。”惜梅说。

  提到老余,晴铃还有一桩心事,忙问:

  “老余最近怎么了?我听说姨丈新请了一位司机,今天还看到他人呢!”

  “还不就因为上次被摩托车撞到,说年纪大要退休。我现在让他开家里的车,医院的车载病人工作重,就另外请人。”惜梅说。

  “那个新司机从哪儿来的?有谁介绍的吗?”晴铃尽量表现平淡。

  “我不清楚,医院的事我已经很少管了,你姨丈好像说是正霄以前在军中的朋友。”惜梅回答。陆正霄是丘家义女君琇的丈夫。

  “外省军人吗?那可要小心呀,他们从不洗澡全身长臭虫,又兼吃喝嫖赌样样来,没家没业没担保的,绝不能随便乱雇用,免得坏了医院的名声。”昭云说。

  “妈,你那是偏见,人家陆大哥外省军人,不是很好吗?”晴铃说。

  “陆先生是大学教授不一样,一个司机的能跟他比吗?”昭云白女儿一眼。

  惜梅想解释什么,一群大小孩子过来吃点心,冬瓜茶、酸梅汤一杯杯喝下去解暑热。喧闹之中,长廊有人走来。

  “散会了吗?”宛青见了来人问。

  “没有,还正热烈讨论呢!”歙棠回答。

  “那你跑出来做什么?”晴铃知道他很重视这种场合,尤其有医界老前辈在的时候,一定不放弃必恭必敬随侍左右的机会。

  “还不是想陪陪你?”昭云乘势拿下女儿手中为孩子擦嘴的毛巾,说:“时间还早,你们两个去散散步吧!”

  晴铃本要拒绝,但有些话又想弄明白,便率先下了玄关,向夜色深处走去。

  月在连绵的屋脊上空,天渐渐凉。

  晴铃故意走慢几步,启棠一般行路有领先在前的习惯,起初她还会努力小跑跟上,后来干脆拖拉在后,逼他不得不放缓脚步等她,否则她就消失在人群中,她是一点也不在乎的。

  这美丽有着七里香味道的夜晚,巷道来往着散步的人群。

  “我以为你会在和室伺候到最后一分钟呢,怎么,熬不住啦?”晴铃说。

  “今天都是谈政治的事,我对这些一向没兴趣。”他故意略过她语气中的讥讽,殷勤说:“我宁可陪你,我们见面的时间实在太少了,如果你能转到我工作的医院,我们可以天天……”

  “你明知道不可能,我喜欢卫生所的工作。”她说。

  “我永远不懂,卫生所有什么好?环境、展望、薪水、挑战性都不如大医院的护士。”他老调重弹。“你只要一开口,台北任何一家医院任你挑选,那么好的前途和机会,有上进心的人都会迅速把握的。”

  若是以前晴铃会肚内一把火,骂她没有上进心吗?现在的她只淡淡说:

  “我就是不想活在那些叔伯‘关爱’的眼神下,包括你在内。在卫生所我自由多了,也不觉得邻里保健工作会比照顾病人更缺乏挑战性或展望。”

  “你不会在台北待太久的,等我结束住院医师的任期,我们就回新竹一起合作开业,盖一座新竹最大的医院,将来你大哥也会加入,就专属于我们汪陈两家的。”启棠脸上兴奋发光说:“为这伟大的计画,你那点卫生所资历是不够的,一定要有更多医院管理的经验才行。”

  又是他那一套梦想野心试图要说服她!

  她从没有想过盖医院或实现什么伟大的计画,念护校就仅仅希望有照顾他人的能力而已,尤其是那些进不了医院、付不出医药费的穷苦人,更需要热心的帮助和无私的关怀……但启棠不会了解的,长期以来两人观点不同,辩论再多也如两条不相交的平行线。晴铃平静地问:

  “汪启棠,你仔细想想,你真的觉得我——适合你吗?”

  他的表情是有备而来的,这个问题两年来晴铃不止问一次,而以他做任何事都有近程和远程目标的个性,当然也思考过很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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