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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哼,才不信你出狱五个月能存多少钱?到时一文钱逼死英雄好汉就有好戏看了!晴铃故意以不高兴的表情说:“你爱出就出吧!”

  旁观的秀平全然糊涂了,一般人碰到这种情况都是忙着推卸责任,晴铃和雨洋却互相抢着揽责付钱,其中的微妙曲折,又岂能为外人道?

  一个是千回百转为对方着想的情,一个是在欲望尊严中挣扎的意,彼此旋着、绕着、圈着、绞着,成长长的一条锁炼,等发现时,恐怕是难解开了。

  小镇的夜非常静,静得仿佛可以听到大海的潮声,哗哗一波接一波,但海其实还远着呢,她只是张耳到极至,想捕捉雨洋的足音,因此吸纳了所有气氤的流动。

  晚饭后,猪仔货车司机被老板急催南下,拜托雨洋帮忙换轮胎,两人借了手电筒,蒙闪两束光往出事的省道走去。

  很冷呢,尤其这靠山的地方,霜已结在草叶上,雨洋的薄夹克够御寒吗?

  旅舍的棉被灰脏带异味,摸起来湿粘粘的,晴铃不太敢盖。家里女性都有程度不一的洁癖,外宿时必自备寝具,至少也带条床单小被的,今晚什么都没有,大概很难入眠了。

  秀平先是哄着有点不舒服的敏敏,实在太累了,母女俩已经呼呼大睡。

  晴铃坐在床上聆听每个动静,狗吠月、风卷地、叶穿巷、足木屐、低喃语,许久许久,笃、笃、笃……终于有朝她心上走来的沉稳脚步了。她知道是雨洋,进了还敞着的旅舍大门,来到长廊左边第四间,她隔壁的房间,开锁再扣锁。

  憋了一天话很难受,不找他说说,恐怕失眠还要再加头痛。

  “叩、叩、叩。”她动作很轻。

  里面迟疑了一下才应门,雨洋脸色显苍白,唇缺血色,下巴刚冒出的须根一片青黑,他是冷到了。尚未开口,晴铃先跑回房间拿方才装满的热水壶,还有晚餐吃剩下包回来的卤蛋豆干。

  “你得暖暖身体,热水灌下去,才不会感冒。”似乎不必理由了,她直接走入他的房里,用自己的手帕擦茶杯,再倒水,放在香味犹存的小菜旁边。

  这正是雨洋需要的,晴铃温慰人心的能力,他不是第一次领教,也懒得再做徒劳且自虐的抗拒。护士天生爱照顾人,不是吗?

  他顺手关上门,想想,又留一道小缝,以减少暧昧的感觉。

  这房间一样小得只够放一张床、一方矮几、一把椅子、一个塑胶橱。晴铃坐在离床最远的椅子,看他咕噜噜喝下杯里的水,身上血脉活络起来。

  “你们轮胎换好了吗?”她问。

  “换好了。司机先生说今夜猪仔没载到,明天南部猪价会受影响,幸好他不像我们车子陷到田里,否则就要等拖车了。”他坐在床边看她,又说:“很晚了,你来做什么呢?”

  “睡不太着,给你送热水和点心呀!”她说。

  “谢谢。”他简短说:“快十二点了,你应该回房了。”

  目的还没达到,怎么能走?她赶紧说:“你真厉害,会开车又会修车,你是在哪儿学的?军队里吗?”

  喝人家的水,雨洋只好回答:“军队里什么人才都有,我又爱摸机械零件的,跟着长官们混几年,也就学会了。”

  “你到底在军队待几年呀?”他肯说,晴铃就进一步问。

  “我也记不清了,我一直跟着二哥,得问他。”他说。

  “至少晓得几岁离开军队吧?”她不死心。

  她是来查底的吗?但因为那浅浅的笑窝,他仍答:“二十岁。”

  “然后呢?”她微笑。

  “然后?”他皱眉。

  “二十岁以后呀!你把开车当成职业了吗?”她说。

  他最厌恶身家调查,通常都会一声不吭没好脸色。也许因为这陌生地方的夜,也许因为她询问方式的天真,雨洋降低戒心说:

  “我很想,但二哥不准,所以成了流亡学生,以同等学历去念大学。”

  “你念过大学呀,就说气质不同嘛!我猜你研究机械,对不对?”真的有些意外,见他不再回应,下面就更需步步为营,她说:“再然后呢?大学毕业了又回来开车吗?”

  他放下茶杯,表情逐渐冷硬,终于明白那可爱的笑容之后包藏的心机了!

  她总是蹑足四周,处处伺机,欲窥探他秘密的核心,以填喂她千金小姐无聊的好奇心理,他怎么还任她长驱直入呢?

  晴铃很清楚那张不愉快时太阳穴会浮筋的脸,她可不想被他吓到,干脆直说:

  “我都知道了!刚刚会客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赵先生和赵太太的谈话,他们才告诉我,你曾在‘里面’待了快四年。”

  他真的生气了,整个人武装和封闭,极疏远敌意的,立刻要下逐客令!

  “范雨洋,拜托你不要摆出那可怕的样子!”晴铃努力保持镇静,嘴里喃喃念说:“我绝不会因此而看轻你,就像赵先生一样,我认为你们都是无辜的好人,不会因坐过牢而改变你们的价值……人生遇到挫折没有关系,勇敢站起来,重新开始,又是顶天立地的一条好汉……”

  “陈小姐,你是在对受刑人发表演说吗?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来怜悯训示我们这些可怜人吗?说得真好,我该大声为你鼓掌!”冒火了,而她那些八股学舌的话更如火里添油,他咬牙说:“你很满足吧?以你的聪明才智揭开所有的秘密,一个神秘的范雨洋,也不过就是个刚出狱的犯人而已!接着你还想挖什么?想弄清楚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杀了多少人、抢了多少银行,是不是?”

  晴铃明白人皆有自尊,也学过一些邻里访谈的技巧,但雨洋的自尊心又过强,浑身碰不得的刺,体认到这个事实,只更心痛,泪在眼眶里汪着。

  “我……我……只想知道,那四年,有没有人来探望你……像今天赵太太和我去探望赵先生一样,带吃的穿的用的……我记得范老师一直生病,不一定能去看你,你那四年还好吗?”她说着,他没阻止,不知不觉又一大段;泪可不许掉下来,雨洋不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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