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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我也这么认为,因为陈小姐和你根本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像是白天和黑夜。”正霄半开玩笑说:“当然,陈小姐是品貌兼备的好女孩,能追到她是一大福气。就可惜她的条件又太好了,如果是丘院长的女儿,你还有一丝希望,他不会有什么门户之见的;但以新竹的陈家,极保守的本省人,你想都别想,人家早相中一个医生当乘龙快婿了。”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雨洋起了反抗之心,说:

  “嫂子不也来自保守的本省家庭吗?你胆子还真大,敢娶她进门。”

  “君琇又不一样,她是被逼婚逃家的,家庭本来就不太正常,才会和我相遇碧山同为天涯沦落人,想想也算是一段很奇特的缘份。若是正常状况,她和我也是两个世界的人,永远碰不在一起的。”

  正霄提到妻子和碧山荒雾溪畔那段美丽的岁月,目光和语调都不禁温柔许多。

  那种温柔,雨洋不曾体会,只有默默喝完杯里的最后一滴酒,为这已经度过许多、未来还有许多的初冬夜晚。

  地湿漉漉地反映着路灯的光,兄弟俩酒足饭饱沿着塯公圳回去,头脸赤热,脚步还算平稳。到了永恩医院后门,正霄向左走,去丘家大宅接妻儿;雨洋向右走,到榕树区宿舍。

  一路上,雨洋脑海里不断转着正霄那些话。没错,不正常状况才能打破一切成规,摧毁观念、阶级、地域、禁忌的愚顽固守,使所有不可能的变为可能,正霄就这样娶到君琇。

  而晴铃,全部都在正常状况下,有幸福富裕的家庭、有疼爱她的众亲友,一份喜欢的工作,甚至有人人称羡的对象,下半生的荣华富贵都明明摆在前面了。

  如此百分之一百的超正常,她为什么又来招惹他呢?

  是因为没接触过他这种男人吗?畸零的、困顿的、无根的、异乡的、流浪的、陌生的、危险的、孤独的……皆是她生活所缺乏,因此好奇地要来体验这滋味,就像尝玻璃罐里那一根吃不到的棒棒糖吗?

  喝过酒后,血液似都集在脑内。白千层轻轻在风里摇摆,一边他的鬼屋黑沉魆魆伏卧,一边晴铃的房间灯盏荧荧金黄。她又在等他了……自从那个风筝之夜,她就决心当“好邻居”,不时“晨昏定省”,逮住他聊天。

  他故意踩在一堆落地的枝叶上,一步声,两步响,果然窗那儿晴铃探个头叫:

  “范雨洋!”

  现在都连名带姓喊了。他嘴角牵动,手插口袋,头低着缓缓踱过去。

  “你喝酒了?好臭呀!不是叫你别碰酒吗?”晴铃很快闻到,用手猛搧。

  “烟不准抽,酒也不准喝,人生多乏味。”他说。

  “抽烟伤肺,喝酒伤肝,你都不怕死得难看呀?”她说。

  “反正我没肝又没肺,无所谓!”雨洋忍住笑说:“既然嫌我臭,我就回屋清理去,别污染了小姐的鼻子。”

  “慢着!”晴铃不但没有远离他,反而爬坐在窗台上,双脚在窗外荡呀荡的,和他更接近。“赵先生来信说想看女儿,赵太太身体不好,希望我陪她一起带敏敏去。还有你,能开车载我们最好,不用等车转车,旅途起码省了一半。但赵太太说你不答应,为什么?赵先生不也是你的好朋友吗?”

  “我才去过的,探监名单可能通不过。”雨洋简单解释。

  “你可以在外面等呀,有个病人和婴儿,拜托你一定要帮忙,至少也让他们全家团圆一次吧!”晴铃还有另一项私心,想和雨洋更长久相处。整整一天的旅行,比小学的远足还令人兴奋呢。见他老不出声,她又游说:“我都跟姨丈讲好了,你若点头,他就二话不说把车借给我们。嗯,你还犹豫什么?”

  太多难言之隐了,只有晴铃最天真。他望着眼前这笑靥如花的女孩,一头秀发用丝带系着,下身深蓝长裤、上身纯白毛衣,她好像摸清了这两种颜色最能干扰他的情绪。还有,她竟然裸着足,细白的肌肤如玉光滑。他突然说:

  “你不冷吗?”

  “一点都不!”她不自觉撒娇说:“拜托啦!好心有好报嘛!”

  再多的好报,这也不是他能拥有的女孩,而她不断靠近,是不知道缠粘他的恶果吗?正霄的“不正常论”又浮上心头,一起去探监算不正常状况吗?

  是否真能改变什么?

  现在的他和她,只能在男女生宿舍接界的最隐僻处偷偷交谈;只能在这区域的几条大马路上匆匆一瞥,连在二哥家碰面都只能漠然地擦身而过……那瞬间,在台北之外的某地能和她无顾忌地并肩同行、放肆欢笑,成为一个极难抗拒的诱惑。

  她既不怕危险,他还忧虑什么?

  “好吧!我开车载你们去。”他说。

  “真的?太谢谢你了!”晴铃笑得眼睛都眯了。“赵太太和我姨丈都不相信我能说动你,我赢了!”

  以为是一场游戏吗?雨洋淡淡一笑说:“我可以走了吗?”

  “等等!”她返身由窗内拿出一本书。“喏,你的诗集。”

  她前些时候强借的《零雨集》。

  他伸手要接,她又往后缩,说:“我还没读完呢!我只想问一首诗,不是雁天写的,是在他书上提字的人。”

  她翻到书的尾页,两行龙飞凤舞的钢笔字写着:

  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
  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

  “这是宋朝诗人杨万里的诗,怎么了?”雨洋平静地问。

  “我知道是杨万里的诗,只是这个提字人的名字,我好眼熟,偏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结果去问我姨丈……”她说。

  “又去问姨丈?你存心要惹麻烦吗?没告诉过你这是禁书吗?”他紧张说。

  “我哪想到他是不能公开讲的政治犯,我姨丈说他坐牢很久了……”她说。

  “你姨丈一定也反问你,从哪里知道这名字的?”他打断她。

  “我当然没说是你啦!随便编个理由喽。”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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