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夏滟 > 骄女跌一跤 | 上页 下页


  青春期的孩子是一种盲目的生物,看不清未来,分不明现在。他们放大自己,制造许多假想敌:同侪、老师、父母……只要能反抗他们、斗争他们,便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尤其和身边的人联合起来,排挤某个人,就会产生一种被团体接纳的安心及满足。

  合该是青春无敌的年岁,谁能晓得他们心里的恶意一旦发作出来,竟能如此惊人。

  当时的社会还没有霸凌这个词,以曹菁雯的事件为引信,他们对徐澐开的排挤嘲笑变得光明正大,不管他做什么,背后总有好几双眼睛盯着,像把他当作某种珍稀动物,分析研究,语调极尽嘲讽。“看,他又在吃过期面包了,真恶……”

  徐澐开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

  被曹菁雯问的时候,他只是想,什么是喜欢呢?那种看见一个人就想一看再看,很想与她有所联系却又胆怯不敢,偶尔被她瞧了一眼、和她说了句话就很开心舒服,这算是喜欢吗?

  他顺应自己的心做出回答,不料结果竟是这样。

  喜欢一个人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为什么会被嫌弃恶心?

  那时,他被她的态度彻底刺疼了,幽深的眸底逐渐染上一片绝望的黑暗,却无人听觉。他脸上血色褪尽,双唇嗫嚅半天,就是讲不出半句话辩驳。之后班上同学的态度更是残忍可怕,即便没有肉体上的实质残害,那感觉依旧如同芒刺在背,扎得他浑身疼痛,血流不止。

  徐澐开是被遗弃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自有记忆以来,父亲每天就是酗酒,偶尔出门也是去赌,不管孩子饿不饿。若不是婶婶好心照料着,估计他更小的时候就会成为社会版面的头条,狠心父饿死稚儿之类的,久而久之便被人遗忘在边缘,化成灰烬。

  婶婶能帮忙的也有限,没让他饿死已经非常值得感激,徐澐开从小没吃过一顿饱饭,领悟到当一个人饿极了,真的是什么都能吃。发了点霉的面包算什么?他吃过整个都发霉的,最后急性食物中毒,被前来探望的婶婶发现,送到医院,这才保住一条小命。

  之后,他被送往乡下,和爷爷奶奶以及堂妹徐洺芃住在一块儿。他终于能像一般小孩,上学读书,无忧无虑。那段岁月,堪称是他人生里最快活明亮的一段日子。

  而他那不负责任的父亲,至此从没再出现过。

  爷爷奶奶自己日子也不好过,大儿子好赌,如今又闹失踪,较为可靠的小儿子在北部打拚事业,能照顾老家的也有限,徐澐开知晓自己最好的选择便是国中毕业就去工作,学个一技之长,可他不甘心,他能读书、想读书,藉此得到出头机会。这是唯一支撑他走下去的力量,他不想再过那种被人嫌弃鄙夷的日子了。

  考前他身陷挣扎,还是爷爷特意来宽慰他。“我们徐家没一个能光宗耀祖的,难得你这个孩子有出息,想做什么就去吧,我们两个老人家不要紧,你好好一个年轻人,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听着两位老人家的支持,他哭了。

  抱着绝对不会让徐家蒙羞的决心,他以名列前茅的成绩考上当地第一学府。

  他已经十六岁,不想再给两老造成负担,能省则省,学校里的老师多是好人,如悉他家境贫寒却肯上进,说要给他补贴,徐澐开婉拒,唯独福利社阿姨的好意他收下,却不料会被那个女孩看见……

  他不想给福利社阿姨造成困扰,不好意思地央求她:“请、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她愣了愣,好像很不高兴似的,说:“我才不会说呢!”

  徐澐开松了口气,内心很感谢,同时也有些倾慕之意。

  她一直都是班上的风云人物,漂亮的脸蛋像极了娃娃,纤瘦的四肢袒露在制服之外,匀称美丽,美好得吸引着同侪的注意。

  阳光底下,她白润的肤因热度漾起一层薄红,下巴微微抬起,带着娇气,令他胸口颤动。那亮丽的眸眼姿态让徐澐开联想到才刚学的课文:如秋水,如寒星,如宝珠,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他所有学科里国文最弱,老师讲解时还无法想像那究竟是怎样一幅光景,如今看着她,他便恍然明白了。

  这么美好的一个女孩,有些娇、有些傲,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当她洁白的手捧着那些鲜艳色泽的点心到他面前时,别说是掉地上了,即便被人踩碎他也愿意吃的。

  因为心意不脏。

  如今多年过去了,徐澐开始终记得那被摔落在地的马卡龙的颜色,记得那分明还是完整的,他却觉得自己某些一直极力守护的东西,在她毫不留情的指责底下,碎成一片,碾为粉末,再无拼接回去的可能……

  她一定是疯了!

  转眼在新公司任职已经一个多月过去,曹菁雯每天在镜子里看着无精打采,犹如等待死刑的自己,如果不是疯了,她辞呈都早准备好了,怎会到现在还没送出去?

  这一个月来,她为了接手前任营运经理留下的烂摊子,可谓焦头烂额。他把下头的主任也跟着带走了,目前还没补上新的人员,她一人得做两份——不,N份事,大自营运决策,小至专柜小姐的纠纷都得由她亲自解决。

  这些就算了,偏偏头顶上压的那个人还很爱来找她,什么难事、杂事、小事都找她,曹菁雯想想真是满腹委屈。自小到大从没这么低声下气看人脸色,更讨厌的是徐澐开并未借故整她,他要求合理——泯灭人性的合理。就像刚上任那时,他把她分派到牛仔仓,面对那片一望无际的深蓝海,皮都快掉一层。

  但人终究是会成长的。被这么一番折腾,曹菁雯再不敢与他硬碰硬,有什么不满也会好好藏着。也许人就是会在磨难底下变得世故、虚伪、狡猾吧?她百无聊赖地想着,捷运到了站。

  “啊!”她下车之际高跟鞋一时拐到,踉跄了下,好不容易稳住,这时却不意瞥见一抹熟悉的背影,她瞪眼,不敢置信地顿住了脚步。

  “嗣——”她下意识叫唤出口,那人挺拔的身形却早已隐没进人潮里,好似她刚才瞧见的,不过只是短暂一瞬的幻觉。

  他没看见她。

  也没听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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