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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杀人……并不算什么。唐俪辞倚树而坐,闭着眼睛,这里距离碧落宫很近,昨夜下雨之前他已将绿魅缚在信鸟身上,让它带回碧落宫,此时想必早已到了宛郁月旦手上。此珠落入宛郁月旦手中,能发挥极大的作用,远不止是救三个人的性命而已……但当然,对宛郁月旦来说,救人是他的目的,其他乃是其次。

  他绝不会死了。

  即使只是个头脑笨拙、窝囊又无能的傻瓜,即使一直都很想用自己的五根手指一寸一分将他掐死,即使从来都不明白这么愚笨庸俗的人怎么还能一直活下去?即使为了救这种人让自己染一身的血很不值,但……总还是要救他的。

  他不会再失去任何同伴,至于已经失去的……总有办法可以挽回,只要他拼命、只要他相信、只要他不放弃。

  一切或许都可以重来。

  “嘀嗒”一声,冰冷的雨水自树叶上滴落,溅上他的衣裳。他的白衣早已湿透,甚至白衣上的血迹已被雨水洗去了大半,秋夜的清寒入衣入骨,唐俪辞一动不动的坐着,浸透骨髓的凉意,让人觉得在享受着一种恣情的快意。

  一把淡紫色的油伞冉冉自远方而来,撑伞的人沿着官道慢慢的走着,这里距离洛阳尚有距离,附近也无村落,唐俪辞睁开眼睛,看着那淡紫色的伞面花一般在微雨中晃动,左顾右盼,仿佛在寻觅什么。

  紫色的伞走了很久,慢慢来到了他身边的树丛,撑伞的人站住了,那柄伞移到了他的头顶,伞下是一张很熟悉的面孔,清秀而不妖治,眼神很清澈,有点倦,看着唐俪辞的眼睛,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淡淡一笑。

  “你回去吧。”他的语气很平静。

  撑伞的女子答非所问,柔和的道,“昨夜官兵将汴京和洛阳各家各户都搜查了一遍,说是要抓夜杀五人的凶手,我想……韦悲吟那样的人物,不会轻易死在其他人手上。”她弯下腰来凝视着他,“带人搜查的是杨先生,我想对于杀人者是谁,他和我一样心知肚明……但他既然要到处搜查,那就是说明第一他找不到你;第二他也不愿找到你。我问他你的消息,他很惊讶你我相识,说昨日他还和你在宫中相遇,说你……出手杀了一只青蛙,之后便各自离去。”她缓缓的道,“我想你杀蛙之事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唐俪辞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仿佛觉得和她谈论那只青蛙全然是浪费唇舌,“回去吧,秋雨寒重,荒郊野外,没什么可待的。”撑伞的女子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道,“你杀了它,因为你可怜它。”

  唐俪辞的目中掠过一抹浓重的煞气,一动不动的盯着撑伞女子的眼睛,只见她同样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我对杨先生说那不表示你是个嗜杀成性的怪人,唐公子步入江湖,对抗风流店,伤余泣凤杀韦悲吟,救了很多人……日后会救更多的人。他说你杀了青蛙、杀了池云,那仿佛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我说……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承担牺牲……你担起了很多,又失去了很多……大家不能都只看到你杀人,而看不到你失去……谁做得到呢?我做不到他做不到大家都做不到你做到了,那不能表示你是个怪人……”

  唐俪辞不置可否,除了方才目中掠过的那抹煞气,他看起来一直很平静,“回去吧。”他还是一句话,语声甚至很温柔,“秋风寒重,再站下去会受寒的。”

  阿谁缓缓站直,“跟我回去。”她的语气也很平静。

  唐俪辞不答,身周风飘雨散,他的面颊在风雨中分外清寒孤僻。

  “唐俪辞!”她低声吒了一声,“世上难道只有你施恩给别人别人不得不接受,而没有你受谁相助的道理吗?既然你当阿谁是朋友,既然你坐在这里不能回国丈府,既然我找到了你,你当然要跟我走!继续坐下去,难道你指望杨桂华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放过你?还是指望所有的敌人统统变成瞎子看不见你的处境也都放你一马?还是你以为在这种风雨里坐下去,你的伤很快就能好?还是说——觉得受阿谁的恩惠会辱没了你?”她低声问,“你看不起我,是不是?”

  这次唐俪辞笑了一笑,笑的意思,就是承认。

  阿谁撑着淡紫色的油伞,婷婷站在风雨中,唐俪辞不再看她,闭上了眼睛。

  她一直站着,并不走。

  风雨渐渐大了,两人的衣袂一湿再湿,都早已滴出水来,过了很久的时间,久得让唐俪辞确定她不会走,终于柔声道,“阿谁,你是个好姑娘,我说过喜欢你,希望你过得好,也说过希望你对我死心塌地,心甘情愿的爬上我的床为我生为我死……但是……”他说得很平静,“男人对女人有欲望,并不代表看得起她,也不代表要娶她为妻,难道以你的阅历仍然不明白?”

  “我明白……”她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的道,“男人对女人有欲望,很多……是出于虚荣。”唐俪辞微笑了,“你是个很美的女人,有天生内秀之相,知书达理,逆来顺受,不会攀附哪一个男人。越是这样的女人,越容易令人想征服……郝文侯掳你,是因为你不屈;柳眼迷恋你,是因为你淡泊;我对你好,是因为你心里没有我。”他的语气越发心平气和,“阿谁,谁也没有尊重过你,因为谁也没有看得起你,男人其实并没有不同……对你,郝文侯是强暴,柳眼是凌虐,而我……不过是嫖娼而已。”睁开眼睛,他的眉眼都微笑得很文雅,“高雅的嫖娼而已。”

  啪啦一声天空闪过了霹雳,阿谁的脸色在风雨中分外的苍白,“我知道唐公子说的是真心话。”唐俪辞眼前紫影一飘,她弃去了那柄油伞,扶住了他的肩头,“风雨大了,走吧。”

  他仍旧坐着不动,雨水顺着银灰色的长发滑入衣襟,冰凉沁骨。阿谁用力的想把他扶起来,“再坐下去你我都会受不了,雨太大了。”

  雨太大了,油伞已经挡不住。

  “走吧。”

  “你求我。”唐俪辞的语气和方才一样文雅温柔,“你求我带你走,我就带你走。”

  阿谁默然了一会儿,低声道,“我……求唐公子带我……回家。”

  刹那腰间一紧,唐俪辞揽住了她的腰,她只觉身侧风雨一时凄厉,树木模糊,整个人就似飘了起来,往无边无际的暮霭中疾飞而去。

  唐俪辞的身上是一片冰冷,她紧搂着他的肩头,过了好一会儿,似有所觉,抬起手来,手心里鲜红耀目,是满手的血。

  高雅的嫖娼……

  家妓就是家妓,婢女就是婢女。

  风雨交加,愈摧愈急,一路上疾行,在她的感觉风狂如暴,雨打得她睁不开眼睛,耳畔哗啦的杂音,似乎是树木摇晃倾倒之声。十里的路程不过多时就已走完,等她看清楚眼前的景象,已经是杏阳书坊的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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