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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她真的脱了下来,把鞋子放在车里,她赤着脚走在柔软的沙子上。他们沿着海边走,两组脚印在沙滩上留了下来,她的脚细小而白皙,在海浪里显得特别单薄。

  这是深秋,海边只有海浪的喧嚣和秋风的呼号,周遭辽阔的海岸,找不到一个人影。他的手挽着她的腰,她的长发在海风中飘飞。

  “你怎么嫁给他的?”他问,不愿提起伯南的名字。

  “不知道。”她迷惘的说:“那时爷爷刚死。”

  “你原来和你祖父在一起的吗?”

  “是的,我六岁的时候,爸爸离家出走了,他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九岁的时候妈妈改嫁了,我跟爷爷一直在一起,我们相依为命,他带我来台湾,然后,五年前,他也去了。”

  “哦!”他握紧她的手,站住了,注视她的眼睛,喊着:“你是那样一个小小的女人,你怎么接受这些事情呢?”

  她微笑,但是泪珠在眼里打着转转。

  “爷爷死了,我觉得我也死了,他帮我办丧事,丧事完了,我就嫁给他了,我觉得都一样,反正,我就好像是死了。”

  “这个家并不温暖,是不是?”

  “一个很精致的坟墓,我埋了五年。”

  “却拒绝被救?”

  “怕救不出来,再毁了别人。”

  “但愿与你一起烧死!”他冲动的说,突然揽住了她,他的唇灼热的压住她的唇,手臂箍紧了她,不容许她挣扎。

  事实上,她并没有挣扎。那压迫的炙热使她晕眩,她从没有这样被人吻过。他的唇贴紧了她的,颤栗的、烧灼的吮吸转动,那股强劲的热力从她唇上奔窜到她的四肢、肌肉、血管,使她全身都紧张起来。终于,他抬起头来,捧住她的脸凝视她,然后,他把她的头揽在胸前,温柔的抱着她。她的耳朵贴着他的胸口,那心脏正疯狂的擂击着。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我完了。”他低语:“我从来没有动过这样强烈的感情。”

  “包括你的她?”她问,感到那层薄薄的妒意,和海浪一般的淹了过来。

  “和她的爱情是平静的、稳定的、顺理成章的。”他说。

  “你们的感情好吗?幸福吗?愉快吗?”

  “看——从那一方面讲。”

  “你在回避我,”她敏感的说,叹息了一声。“但是,我已经了解了。”

  “了解什么了?”

  “你们是幸福的。”她低语。“她很可爱吗?”

  “何必谈她呢!”梦轩打断了她。“我们往前走走吧!”

  他们继续往前面走去,他的手依然挽着她的腰,两组脚印在沙滩上蜿蜒的伸展着。佩青低着头,望着自己的脚,那样缓慢的一步步的踩在那柔软的沙子上。等到涨潮的时候,那些足迹全会被浪潮所带走了。一股怆恻的情绪涌了上来,酸酸楚楚的压在她的心上,喜悦和激情都跟着浪潮流逝。人生不是每件事都能公平,有的人生来为了享福,有的人却生来为了受苦。

  “你不高兴了。”他低佪的说,叹了口气。

  她有些吃惊,吃惊于他那份敏锐的感应能力。

  “我一向生活得非常拘谨,”她说,在一块岩石上坐了下来:“我不习惯于——犯罪。”

  “你用了两个奇怪的字,”他不安的说:“爱情不是犯罪。”

  “看你用哪一种眼光来看,”她说:“许多东西是我们回避不了的,你也知道,对吗?”

  是的,他也知道,知道得比她更清楚。来找她的时候,所凭的只是一股激情,而不是理智。他没有权利搅乱她的生活,甚至伤害她。低下头,他沉默了。有只寄居蟹背着一个丑陋的壳从潮湿的沙子里爬了出来,蹒跚的在沙子上踱着步子。佩青弯腰把它拾了起来,放在掌心中,那青绿色的壳扭曲而不正,长着薄薄的青苔。那只胆怯的生物已经缩回了壳里,躲在里面再也不肯出来。

  “看到了吗?”佩青不胜感伤:“我就像一只寄居蟹,不管那壳是多么丑陋和狭小,我却离不开那个壳,我需要保护,需要安全。”

  “这壳是安全的?”梦轩问,“你不觉得它脆弱得敌不住任何打击,轻易就会粉碎吗?”

  “可能,”佩青抬起眼睛来:“但是,总比没有好,是不是?而且,你不该做这个敲碎壳的人哪!”

  他为之结舌,是的,尽管这壳脆弱、狭小、丑陋,他有什么权利去敲碎它?除非他为她准备好了另外一个美丽而安全的新壳,他准备了吗?注视着佩青悲哀的眼睛,他懂了,懂得她的意思了。

  握住她的双手,他诚挚的、无奈的、而凄楚的说:“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我会很小心,不去敲碎你的壳,除非——”他咽住了,他没有资格许诺什么,甚至给她任何保证和希望。她是一只寄居蟹,另外一个女人也是,他同样没有权利去敲碎另外一个壳!

  她把她纤细的小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微笑的注视着他的脸。“我们都没有防备到这件事的发生,是不是?我丝毫都不责备你,在我这一生,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充实过,我还求什么呢?我终于认识了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你聪明,你智慧,你热情,所以你要受苦。我是生来注定就要受苦的,因为我属于一个遗失的年代,却生活在一个现实的社会里。让我们一起受苦吧,如果可以免得了——别人受苦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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