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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快吃吧,待会儿就凉了!”李妈慈祥的说,像个溺爱孩子的母亲。江雨薇身不由己的坐进椅子里,拿起面包,她立刻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丝毫也没有顾虑到“斯文”及“秀气”,她已快要饿昏了。李妈微笑的望着她,又说:“老爷还说,请你吃完了,到他房里去一下,因为他自己不会打针。”

  “啊呀!”江雨薇满嘴的蛋,差点儿喷了出来,她居然忘记了自己是个“特别护士”!

  “你吃完了,尽管把盘子留在桌上,我会来收的,”李妈退向了房门口,她的眼睛却仍然停留在江雨薇的脸上。在门口,她站立了几秒钟,终于说:“江小姐,我……真高兴你来了。”

  “怎么?”她愕然的看着李妈。“如果我不来,你们老爷还是会有另外一个特别护士的。”

  “那不同,”李妈摇摇头,眼光深深的、感激的看着江雨薇:“没有人敢对老爷讲那些话,”她热烈的说:“我是说,你吃晚饭时讲的那些话。假若——”她顿了顿。“你能帮老爷把三少爷找回来,那就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

  江雨薇愣愣的看着李妈,怎么!她居然听到了她和耿克毅的对白!帮老爷把三少爷找回来!她怎么帮呢?三少爷!那么他是这家庭中的一份子了,却不叫培中,培华,培宇,培宙什么的,若尘,他有那么奇怪的一个名字!她怔忡的望着面前的煎蛋,李妈已在不知何时退出了屋子。她惶惑的摇摇头,算了!她无法管这些事,她只是一个特别护士而已。

  三口两口吃完了面包,喝完了牛奶,她到洗手间去擦了擦脸,就迅速的赶到耿克毅的房里。

  耿克毅正躺在床上,睁着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静静的望着她。“对不起,耿先生,”她仓卒的说:“我为晚餐时的事道歉。”

  “你现在吃饱了吗?”耿克毅微笑的问,完全不理会她的“道歉”,彷佛那回事从未发生过。

  “是的,饱了。”她的面孔微微发热。走到桌边,她打开了医药箱,取出针管,感谢塑料针管的发明,她用不着蒸针管针头那一套,否则就麻烦了。准备好了针药,她拿起浸了酒精的药棉。“来吧!”老人顺从的让她打了针,一直微笑的望着她。

  “腿怎样?”她问。“有些酸痛。”

  “有感觉总比麻痹好。”她说。

  他一愣,锐利的盯了她一眼。

  “你说话总使我觉得是双关的,”他说,“我从没遇见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

  “躺好!”她命令的,在床沿上坐下来。“我要帮你推拿一下,让你双腿的血液循环增速。”

  他顺从的躺平身子,仍然注视着她。

  “你已经开始有女暴君的味道了!”他说。

  她忍不住噗哧一笑。“想必‘暴君’这疾病是具有传染性的!”

  “嗨!”他高兴的说,“你既然笑了,我们就讲和了吧?”

  “我并没有跟你吵架呀!”她笑着说,一面帮他按摩双腿。“反正,我只是个护士……”

  “好了,好了,”他迅速的打断她:“别又搬出你护士职业范围那一套,我已经听怕了!”

  “职业性的话你不爱听,非职业性的谈话又很容易犯你的忌,在你这儿做事未免太难了。”

  他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她继续帮他按摩,也不再说话。一时间,室内相当的安静。这蓝色的房间,有一种静幽幽的气息。床旁的小几上,大约是李妈为了欢迎她的主人,插着一瓶万寿菊,这正是菊花盛开的季节。

  “你一定会奇怪,为什么我两个大儿子叫培中、培华,而我的小儿子,却取名叫若尘吧?”他忽然开了口,声音很平静,很自然。她看看他,没有接腔。“问题在于若尘不是我太太生的,换言之,他是我的私生子,你当然知道所谓私生子的意义了?”

  她的手停顿了一剎那,又继续的工作下去,她的目光深沉的停在他的脸上。“若尘的母亲是我的女秘书,一个娇小玲珑,如诗如梦般的女孩子,她从没有对我要求过什么,她没有要我离婚,她没有要我娶她,她甚至不收受我的金钱。只是,当若尘出世,她才哭泣着说,这孩子的命运,将像尘土一般,于是,她给他取名叫若尘。若尘,”老人瞇起了眼睛:“一个那么漂亮、聪明、倔强、而自负的孩子!他几乎是我的再生,是我的影子,天知道!我有多喜爱那孩子!”

  他停了停,又说下去:“若尘六岁那年,有天和同学打架,打得遍体鳞伤,满头是血,回家来,他问他母亲:‘你是不是一个婊子?’我从没看过晓嘉像那样伤心过,她整晚抱着若尘流泪。第二天,她把若尘交给了我,请求我按法律的手续收养这孩子,‘给他一个姓!’我领养了自己的亲生子,晓嘉说:‘照顾他,对我发誓你会终身照顾这孩子!’我发了誓,天知道,我那时应该离婚,应该娶晓嘉,但是,那时我的事业刚刚成功,社会地位把我冲昏了头,我怕舆论,我怕流言,我怕我太太会自杀,我怕太多太多的东西!于是,我只能安抚晓嘉,劝慰晓嘉,拖延晓嘉……这样,有一天,晓嘉悄然而去了,她只给我留了一张纸条,上面题着一阕词:

  新欢君未成,往事无人记,行雨共行云,如梦还如醉。
  相见又难言,欲住浑无计,眉翠莫频低,我已无多泪。

  就这样,晓嘉去了,不久,我听说她嫁给一个旅日华侨。当她走后,我才知道我爱她有多深,我才知道她这一去,我的生命也结束了一大半,我也才知道,这些年来,我多对不起她。那些日子,我如疯如狂,如醉如痴,只想把她找回来,当我绝望之后,我把所有的爱心都放在若尘的身上,我爱这孩子甚过爱世界上任何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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