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琼瑶 > 几度夕阳红 | 上页 下页
六四


  “她在——她在——”奶妈咽了一口口水:“在——”

  “奶妈!”李老太太睨视着她:“你可不许帮她隐瞒!”

  “她在——在看月亮!”

  “看月亮?”李老太太皱皱眉:“她一个人?”

  “她——”奶妈周身的不自在,李老太太的厉害使她无招架之力:“她——她——”

  “阿嚏!”梦竹打了个喷嚏,奶妈望了她一眼,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掉换话题:“瞧,受凉了吧!到河边上吹风吹的!赶快到床上去躺着吧!”

  “奶——妈!我——问——你——话!”李老太太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她和谁在河边看月亮?”

  “阿嚏!”梦竹又是个喷嚏。

  “她——”奶妈伸伸脖子,彷佛有个鸡蛋梗在喉咙里:“一个人。”

  “一个人?”李老太太不信任的问:“就她一个人?”

  “嗯,就她一个人。”鸡蛋咽下去了,谎已经撒了,就硬着头皮撒到底吧!

  “奶妈,”李老太太审视着奶妈,多年相处,她知道这老妇人是老实透了的人,从不敢撒谎的。“你说的都是真话?没有帮这个鬼丫头隐瞒我?你知道,说了谎话将来是要下拔舌地狱的!”

  奶妈机伶伶的连打了两个冷战。

  “她确实是一个人吗?你看清楚了?”李老太太再钉了一句。

  “阿嚏!阿嚏!阿——嚏!”梦竹揉着鼻子,眨巴着眼睛,望着奶妈。

  “嗯,嗯,当然看清楚了,就她一个人。”奶妈心一横,拔舌地狱就拔舌地狱吧。

  李老太太抬起眼睛来,似乎是相信了,凝视着梦竹,她点点头,冷冷的说:“梦竹!你给我放规矩一点!以后待在家里少出去,看你那对水汪汪的眼睛就不正经,我们李家是书香门第,你可别给我出乖露丑!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深更半夜在河边闲荡,算什么名堂?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梦竹的眼珠转了转:“作诗,找灵感!”

  “作诗?你作了首什么诗?念给我听听看!”

  “我——”仓卒间,梦竹找不到搪塞的东西,咽了口口水,她念出了何慕天的词:“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任他人嗤我,怪诞无俦,多少幽怀暗恨,对知己畅说无休——”

  “好了,”李老太太打断了她:“你就会作这种词!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头!看吧,将来门风一定要败在你手上。去吧,回房去!穿那么一点点,找病!”

  梦竹回到房间里,长长的透出一口气。在床沿上坐了下来,对着桌上的油灯发呆。“逝水流年,人生促促,痴情空惹闲愁!”是吗?痴情空惹闲愁?她瞇起眼睛,灯光里,何慕天的脸在火苗中隐现。“何——慕——天——”她张着嘴,无声的念:“何——慕——天——”

  门推开了,奶妈在她面前一站,手里拿着托盘。

  “做什么?”她问。

  “敲敲蛋!”

  她望着奶妈,奶妈也望着她。噘噘嘴,她笑了,看在“拔舌地狱”上,这两个蛋似乎是非吃不可。勉为其难,在奶妈虎视眈眈的监视下,她伸着脖子,好不容易的噎下了那两个蛋,奶妈看着她吃完,又递上一个碗。

  “这又是什么?”梦竹瞪大眼睛问。

  “红糖姜汤,祛寒的,赶快趁热吃!”

  “我——根本没受凉!”

  “还说没有,刚刚起码打了十个喷嚏!”

  “那——那是装出来的——”话没说完,鼻子里一阵发痒,禁不住连着两声“阿嚏”,倒是货真价实的喷嚏,奶妈点点头说:“你看!怎样?”梦竹斜睨着奶妈,无可奈何。

  接过碗来,她一口口的咽了下去,禁不住蹙眉尴嘴。

  奶妈收拾了碗筷,把她的睡衣找出来,放在枕头旁边,抖开棉被,铺好了床。再审视了她好一会儿,才拿起托盘,准备出去,走了两步又站住了,对她叽哩咕噜的说:“我下拔舌地狱倒没关系,只是,好小姐,你妈这个脾气,你是清楚的。你和那个什么天要是认了真,你可准备怎么办?不是小娃娃了,一切事情,你也该自己想想清楚!”

  说完,她拿着托盘走了。

  这儿,梦竹用双手托着下巴,瞪视着油灯,真正的发起呆来。油灯上的火焰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似乎在象征着那茫不可知的未来。

  §第十八章

  杨明远和王孝城从沙坪坝的镇上走了出来,顺着脚步,慢吞吞的沿着嘉陵江踱着步子,一面热心的讨论着艺专的两位教授,邓白和吴茀之的画。这两位教授都教花卉,而杨明远却是李长白的得意门生,特别喜爱工笔人物。王孝城不喜欢工笔画,嫌它太琐碎太细致,一来就耸耸肩说:“画一只猴子哦!三万六千根毫毛,一根根的画上去,一只猴子就可以画上几小时,简直是杀时间!假若画一张‘百猴图’,可以把人从头发黑的时候画到头发白的时候,毫毛还没画到一半呢!”他自己画写意,山水和花卉都来,杨明远也常常说王孝城的画:“提起笔来,就那么一挥一洒,这儿提一下,那边点一点,就算完事,枝子从哪儿长出来的都不知道!”

  所以每当画起画来,两个人都少不了要挖苦对方,王孝城一来就问:“美人衣服上的花绣了几朵了?”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