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琼瑶 > 匆匆,太匆匆 | 上页 下页
一九


  那年暑假,他回家去只住了二十天,就匆匆北返了。实在太想她了,太想太想了。生平第一次,尝到相思滋味,原来如此苦涩、无奈,躲不掉,也抛不开。他录过一张不知那儿看到的小笺给她:

  “鸵鸵:
  我不想想你,但心思一动,我就想起了你。我不想梦见你,但眼睛一闭,我就梦见了你。我不想谈论你,但嘴一张,我就又说起了你。
  ——青”

  和他的信比起来,她的来信却潇洒得太多太多了。那时,她正参加暑期在万里的夏令营,来信潇洒得近乎活泼,潇洒得俏皮,也潇洒得连一丁点儿“脂粉味”都没有:

  “青:
  当你接到这封信时,该是一早起来时,那时你正穿着一双拖鞋,(瞧,左右脚都穿错了!人家才刚起来嘛!)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走向前厅,打算好好看个够‘中国时报’上的武侠小说。心中正在想着想着,没想到邮差先生唰的一声,一招漂亮的‘飞云贯日’迎头劈了下来,正待伸手接下这一招,已是不及。一时只见一白色的银镖迎头砸了下来,三字经正待出口,摸摸那练过铁头功的脑袋安然无恙,也就作罢。低头一看,不是什么,原来正是万里镖局的掌门人袁长风派遣的绿衣使者,送来的镖书——好了,姑娘的幻想曲就此打住,要不然,我也可以写一本‘残月·蜻蜓·刀’之类的小说了。
  此祝安好
  鸵鸵
  7.26于万里海滨”

  多么可爱的一封信!多么活泼的一封信!多么生动的一封信。但是,信中就少了那么一点点东西,一点点可以让他感觉出她的思念的东西。没有。就缺那样。他把信左看一次,右看一次,就少那么点东西。万里海滨!那儿有许多大专学生,正在做夏季活动。想必,他的鸵鸵是最活跃的,想必,他的鸵鸵是最受欢迎的!他注视着桌上已放大的那张合照,鸵鸵巧笑嫣然,明眸皓齿,神采飞扬而婉约动人。

  他有什么把握说鸵鸵不会改变?他有什么把握说鸵鸵不会被成群的追求者动摇?屏东的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母亲苍老的脸,父亲关怀的注视,弟妹们的笑语呢喃——全抵不住台北的一个名字。鸵鸵,我好想你,纵使我本就在想你。鸵鸵,我好爱你,纵使我已如此的爱你。回到台北,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鸵鸵。不在家,出去了。看看手表,晚上八点钟。万里的夏令营也已结束。出去了?去哪儿?第二个电话打给方克梅。

  “哦?你回来了?”方克梅的语气好惊讶。“这样吧,我正要去徐业平家,你也来吧,见面再谈!”

  有什么不对了?他的心忽然就沉进了海底。好深好深的海底,老半天都浮不起来。然后,没有耽误一分钟,他直奔徐业平家,他们家住在台北的中兴大学后面,是公教人员的眷属宿舍里。一走进徐家,就听到徐业伟在发疯般的敲着他的手鼓。这人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活力。徐家父母都出去了,怪不得方克梅会来徐家,不止方克梅来了,小丁香也在。徐业平搂着方克梅,正在大唱着:

  “我的心上人,请你不要走,
  听那鼓声好节奏——”

  “咚咚咚!砰砰砰砰砰!”徐业伟的鼓声立刻伴奏。韩青的心脏也在那儿“咚咚咚,砰砰砰”的乱敲着,敲得可没有徐业伟的鼓声好,敲得一点节奏感都没有。他进去拉住了徐业平,还没说话,徐业平就笑嘻嘻的递给他一瓶冰啤酒,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啊!”

  “喝啊!”徐业伟也喊,敲着鼓。咚咚咚咚咚!

  “袁嘉佩呢?”他握着瓶子,劈头就问。瞪视着徐业平。

  “你没有把她交给我保管呀!”徐业平仍然笑着。“即使交给我保管,我也管不着!”

  “徐业平!”他正色喊。

  “小方,你跟他说去!”徐业平推着方克梅。“跟这个认死扣的傻瓜说去!”

  “到底怎么回事?”他大声问,徐业伟的鼓声把他的头都快敲昏了。“韩青,你别急。”方克梅走了过来,温柔的望着他。“只是老故事而已。”

  “什么老故事?”他的额上冒着汗,太热了。他觉得背脊上的衬衫都湿透了。“一个男孩子。”方克梅细声说:“他们在万里认得的,不过才认识十几天而已。袁嘉佩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他娃娃。因为那男孩很爱笑,很爱闹,一张娃娃脸。袁嘉佩欣赏他的洒脱,说他乱幽默的。你知道袁嘉佩,只要谁有那么一丁点跟她类似的地方,她就会一下子迷糊起来,把对方欣赏得半死!她就是这样的!”

  他握着瓶啤酒,顿时双腿都软了,踉跄着冲出那间燠热无比的小屋,他跌坐在屋前的台阶上。一个人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半晌,他觉得有只温柔的小手搭在他肩上,他回头看,是丁香。她送上来一支点燃了的烟,一直把烟塞进他嘴里,她低头看着他说:“徐业伟要我告诉你,你一定会赢!”

  他瞪着丁香,一时间,不太懂得她的意思。

  “看过夺标没有?”丁香笑着,甜甜的,柔柔的,细腻而女性的、早熟的女孩。“徐业伟说,人家起跑已经比你慢了一步了,除非你放弃,要不然,跑下去呀!还没到终点线呢!”

  他凝视丁香,再回头望向屋内,徐业伟咧着张大嘴对他笑,疯狂的拍着他的手鼓;砰砰,砰砰砰!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