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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杜醇往年都会回美国和父母一起过中国旧历年,今年过年前,他却颇为踌躇犹豫。

  这样丢下有乐一个人,行吗?

  杜醇告诉自己,他只是不想她趁年节长假,又窝在家里吃得昏天暗地,等年假结束上班时,他又得被迫看见身上多挂了好几斤“猪肉”的她。

  他可不想戕害自己的眼睛。

  直到走进机场大厅,他拿着登机证和护照,回头看着来送机,拼命朝自己热情挥手道再见的那张小圆脸,回不回美国、取不取消机位的念头,依然在脑中矛盾交战着。

  最后,他还是一咬牙,头也不回地走进出境室。

  别傻了,王有乐只是他的员工,又不是他的谁谁谁,有什么好牵挂不放的?

  看着杜醇高大修长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王有乐的笑容不知怎的渐渐地不见了。

  好奇怪,为什么会这样?

  她都送机送三年了,以前从来不觉得杜医师回美国过年有什么,可是为什么,这次她心头却有种……有种像是被遗弃在这里的莫名失落感?

  “杜医师回美国了,我自由了,至少这个年假爱吃什么就吃什么,不用再担心他成天监督,或是临时起意,搞个什么突击检查了。”她试图扳指数算着杜醇不在的种种好处。“想睡到几点就睡到几点,大鱼大肉也理所当然,每天奶茶可乐喝到饱,多好啊!”

  可是为什么她又觉得,好像也没那么好?

  “难不成我真的吃草吃上瘾了?”她喃喃自语,登时打了个寒颤。“那怎么可能?”

  为了证明自己有多么期待这“重获自由”的一天到来,王有乐决定等一下搭客运回台北后,就要去她最喜欢的那家蒙古烤肉吃到饱,非吃它个肚皮朝天不可。

  可是当她走出机场航厦,站在开往台北的客运站牌下时,满脑子想的居然不是待会儿究竟要先从哪一道菜开始下手,反而是那个不知登机了没的杜醇。

  “那么长途的飞行,他应该记得要多摄取水分,常常起来活动一下筋骨吧?”她自言自语。“他眼睛很容易干燥爆过敏,也不晓得眼药水带了没……商务舱里不知道有没有他最爱吃的色拉?这人固执麻烦得很,只要一餐没吃到蔬果青菜就会浑身不对劲,脸还臭得跟人家欠了他几百万一样……”

  客运巴士来了,她心不在焉地投了车钱,随便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想了老半天,还是忍不住掏出手机来。

  杜医师,平安抵选后,请打个电话给我,让我知道你到了。不方便打电话的话,传一通简讯也行,谢谢。

  她揿下了“传送”键,这才略微安心地把手机收回手提袋里。

  四周好安静,好像空空的少了什么。

  为什么她会这么不习惯?

  而在另一端,出境的候机楼里,坐在椅子上的杜醇目光落在手上的登机证,上头几点几分,飞往哪个国家,哪个机场的文字,始终没有进入他眼里。

  有乐坐上回台北的巴士了吗?

  让她自己一个人搭车回去,不会有什么事吧?

  再过几分钟,他就要上飞机了,而且接下来有半个月都不会、也不能再和她碰面。

  不知为何,他脑中闪现了美国诗人E.E.

  Cummings所写的一首诗其中的几段话——

  I carry your heart with me
  我带着你的心

  I carry it in my heart
  我把它放在我的心里

  I am never without it
  我从未离开它

  Anywhere I go, you go, my dear
  不论我到哪,你就在哪,我亲爱的

  And whatever is done by only me, is your doing, my darling
  不管我做了什么,你也一起,我的达令……

  “开、开什么玩笑?”他心猛地一震,抬手烦躁地爬梳过浓密黑发,暗暗吐了一声低咒。

  什么“亲爱的”、什么“达令”、什么“我带着你的心”……

  他疯了不成?

  外头鞭炮响,王有乐却对着电视机里的贺岁节目发呆,怀里捧着的那桶瓜子连动也没动。

  大年初一过去了,初二过去了,今天是初三。

  好奇怪,时间为什么过得那么慢?

  以前年假咻地一下就过去了,每次她都抱怨半个月的年假太不过瘾,甚至还鼓动杜医师既然难得回美国,索性放久一点,休上一整个月好好跟家人团聚相处;当然,毫不例外的,每次都惹来杜医师一记白眼。

  “阿孙仔,要不要跟阿嬷去金山泡温泉?”阿嬷穿着喜气洋洋的棉袄,兴匆匆地问,“隔壁阿秋嫂说有温泉券,一个人只要一百块。”

  “阿嬷,你们去就好了,我想看电视。”她没精打彩地道,机械化地抓过瓜子放进嘴里嗑。

  “你这几天怎么像颗地瓜一样种在电视前面?阿嬷真怕年还没过完,你头上就发芽了……”阿嬷叨念着,“少年人有精神一点,不然你去老街逛一逛也好,还是要找你国小同学,那个阿春和大头都从南部回来了……”

  “阿春和大头在谈恋爱,成天黏TT的,我才不要去做电灯泡,看他们两个在那边肉麻。”王有乐又塞了一把鳕鱼香丝进嘴里嚼着,含糊不清道:“阿嬷,你不用担心我啦,我过年回家就是要放松的,等一下电视看累了再去睡一觉,多享受啊!”

  “啊呒你是在饲猪啊?”阿嬷不满地瞅了孙女一眼,最后还是自己出门去了。

  好熟悉的说法……王有乐伸手抓鳕鱼香丝的动作一僵,不知怎的,心突然抽紧,还微微泛疼了起来。

  不知道杜医师现在在干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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