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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这个钱包彻底把我生活打乱了。那段时间,我模糊地相信头上三尺有神明,在我陷入窘迫的时候,神出手来救了,要不然怎么会先让我丢了单车再让我捡到钱包呢?我在失眠了一天一夜之后,写了一封长信,向这位副总说明了我的来历,一个中文系优柔寡断的学生,处于困境,神的旨意要我把钱留下来,这笔钱对你来说也就一餐火锅饭局,却可以助我渡过难关,有朝一日发达了,必然奉还,等等。我把长信和身份证、各种信用卡、美容卡一并寄了出去。

  那九百块钱帮我渡过难关,特别是赔偿了很棘手的梁档的单车,却使我心里更加纠结。我时不时在问自己,对吗?错吗?矛盾的心结在我内心从来就没有消化过。即便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一想起来,矛盾的愧疚依然习惯性地涌了上来。毕业后到了社会上,干过比这不道德的事情多了去了,忽悠别人的投资,偷别人的女朋友,怂恿别人赶紧离婚,每件事都比这严重,却认为物竞天择,理所当然。为什么呢?我考虑了良久,得出金子一般的结论:青春期的罪恶将是陪伴你一生的罪恶。

  有一天我吃了晚饭,到德胜门附近一个大杂院里家教。当时我来得早了点,那个叫王皓的小学四年级的孩子还没有吃完饭,见我来了,放下筷子就要结束。他妈妈,一个年轻,动作利落,略显饱满的少妇,我叫她陈姐,把他摁在桌子上,并且叫我在一旁稍微等待。只因我长得不成熟,王皓叫我哥哥,而我叫他妈妈陈姐,关系有点乱套。但这并不影响我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这对母子在灯光下舔犊情深,看得我有一种难言的复杂的忧伤,让我想起母亲,想起左堤,加上眯了捡来的钱,心中矛盾,总之,我的思维非常杂乱;而且,你知道,这段时间仍处于情感的不应期,凯子和左堤留下的疼痛感依然在我内心流淌。

  百无聊赖中我去了一趟卫生间,在拉一泡小便的同时,眼角也止不住渗出液体。我想,反正厕所的门关了,不如放纵一下,于是伴随着自己的低吼,更多的眼泪冲出来。我知道自己的例假来了。一分钟后,我揉了揉眼睛,做了个深呼吸,打开卫生间的门。

  "小李,你怎么啦?"陈姐也许听到我抽泣的声音,也许是发现我眼圈红了。

  "没什么。"我说,我的声音还有点不正常。

  我想带着王皓开始上课,但是陈姐道:"你这种情绪给他上课,我也不放心,有什么难处,你还是先说出来吧。"

  我感觉到她的关心,喉中一哽,道:"我说出来,你不会笑话我吧。"

  "怎么会呢?"她笑着,让我很放心。

  于是我让王皓先进里屋,竹筒倒豆子,把与左堤和凯子的纠葛一股脑儿说了出来。陈姐边听边笑,最后安慰我道:"难怪那么伤心。不过呀,你还年轻,什么都可以重新再来嘛。"

  我说出来之后,就如吐出一堆污物,心生惭愧,但是心里好受多了。又听她说得那么轻松,觉得自己也太郑重其事了。

  我给王皓教的主要是作文。这孩子自认为写作文还不错,问他有没有问题,他说没问题。他唯一的问题就是,老师要他写三四百字的作文,而他用三四十字就写完,他不明白为什么要写得那么啰嗦。在陈姐看来,他当然是不会写作文了,她希望我能让王皓写出数百字的作文。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题。我对王皓说,你要设置障碍,比如说两个人谈恋爱,他没那么简单,中间会有很多障碍,比如说会有第三者出现,女主人公喜欢上第三者,男主人公很痛苦,那么只有到最后一段了,男主人公和女主人公才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王皓很聪明,在我的循循善诱之下,举一反三了。写野炊,懂得设置障碍,小刀没带了,点火点不着了,菜叶没地儿洗了,等他一个一个障碍解决,嘿,已经凑成三四百字了。总之,我的任务就是启发他设置障碍和解决障碍。但是有一天,他突然醒悟过来,道:"我们这么写是不是有点假?生活中其实一切都很顺利,没有这么多障碍的。"我深沉道:"等你长大了,你就明白,所有的事情都会有障碍的。有的障碍你还没法解决呢。"

  两天后,也就是中秋节,那一天没有课,陈姐邀请我一起过中秋,也为安慰我人生的失意。我有一种莫名的温暖和喜悦。我们仨吃了饭,还喝了点酒,吃了月饼,然后像三口之家一样去地坛赏月。月亮光洁、圆润,像个成熟的女人,在天上目睹人间聚散。那晚我很开心,话特别多,把我所能想起的东西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出来,童年的,大学的,未来的。而陈姐也告诉我,她是一个离婚的女人,有过不幸的情感经历(平时我以为她丈夫在外地工作)。我的失意与之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因为我真正的社会人生还没开始。我们三人散步在地坛的古柏之间,她在中间,王皓在右边,我在左边。我和她的手有意无意地碰在一起,后来她握住了我的手。一种狂野的情感像闪电劈进我的身体,我浑身战栗,温暖、惊喜和不安搅拌成一道丰盛的菜肴,封住了我的胃口。

  我们的手时而分开,时而又握在一起,就像我酸甜苦辣交杂的情感一样,无以言表,只有月亮一清二楚。那晚回来后,我像从暴风骤雨中逃回来,极度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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