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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按照我的经验,众人这时候应该围上来七嘴八舌七拳八脚揍死我们。因为我知道城里人是很喜欢打落水狗的。不过半天没人上来,我再一看仲杰,渊停岳峙地站着,于是我明白了,我们不是落水狗,是狮子。最终我载着仲杰扬长而去。

  仲杰虽然暴力,但人却不坏,说得上亦狂亦侠亦温文,对女朋友尤其温文。他女朋友小青也打算考美院,仲杰来了杭州,小青去了北京。那天两人在电话里正闹别扭,小青喜欢别人了,要和他分手。

  仲杰没办法,说爱情是力气解决不了的,他不能飞到北京去把小青打得满地找牙然后捺着她胸口要她说爱他。那天他喝多了,在云河大厦十八楼天台上乱走,然后坐在天台边缘,好像《暗战》里郑伊健坐的那个位置,把呕吐物和眼泪尽情洒向人间。我和大飞瞧着都很心疼。大飞这时就说,女人都是贱货!

  我没反驳,我还想补一句,不只女人,是人都贱。

  艺术类专业考试比高考早四个月,我们所有人的目标,自然都是西湖边蔡元培创办的中国美术学院。它和北京的中央美院是全国最好的两所艺术院校。因此美院每年到招考时,就引发江湖上一场腥风血雨。为了避免自相残杀,我和大飞、仲杰报了不同的专业,我报国画系山水专业,仲杰报了花鸟专业,大飞报了书法专业。

  报名的时候美院大厅里很挤,有好多女孩子晕过去被抬走了,我们三人也被挤得肚破肠流。由于我和仲杰比较矮小,有好几次脚是不着地地被周围巨大的人流挤得悬在半空,推着向前,更可恨的是,压我们的一律都是男生。中国想当艺术家的人实在太多了。

  25

  报完名,仲杰兴奋地对我们说:小青要来杭州看我!我问他和女朋友和好了吗。仲杰说:没有,不过她来看我,就表示原谅我了吧?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心想你究竟要她原谅什么,是你害得她移情别恋吗?有些男的一恋爱,就变成个认错机器,每天忏悔,也不知道在忏悔些什么,也许佛语有云:万般带不走,惟有业随身,是真的。上辈子的业障导致他们要在今世消业。

  仲杰问我,要买什么礼物送她。我说玫瑰吧,九朵,也可以九十九朵,再有钱就买九百九十九朵都行。仲杰猛摇头,差点把头摇掉:玫瑰花在我们云南很便宜,论斤卖,一千朵也花不了多少钱,云南女孩子要是收到玫瑰,会哭的,说明示爱的男人鄙视她。

  我一听傻在那边,对他说:这是鄙视?我他妈早就想鄙视鄙视某些人了,只恨没银子。最后他决定买项链,于是就视金钱如粪土,并且甚而视我和大飞的金钱也如粪土,尽数借去了,买了一个白金坠子,一条银链,和一张给小青回北京的飞机票。看得我和大飞乌珠都出血了。

  他们是在断桥见面的。大概地点选坏了,一见面小青就对他说:我这次来只想最后看看你,打算当面说清楚,我真的喜欢别人了,分手吧。仲杰听了,想虐杀生命,给了小青一个耳光,然后把机票递给她,叫她滚。小青把机票揉了一下扔进西湖里,还了仲杰一个耳光,走了。两人见面还不到十分钟。

  回来以后,仲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我们劝他:别为根烂草伤心。仲杰哭着说:不是啊,那张飞机票要一千六啊!然后我和大飞把他拖平在地板上踩,仲杰不停地喊:我有罪,踩死我吧。

  他让我们踩是有理由的,因为他身无分文了,接下来一直到考试的日子,都得靠我和大飞养他。我们每踩一脚都如踩掉了钱,很心痛,因此格外用力。

  其实我们那么踩他,也是一番好意,指望能分散他的注意力,稍稍忘记失恋的事实。这点我和大飞是心照不宣的。我们可以营造幽默的气氛,营造愤怒的气氛,但绝不想营造伤感的气氛去勾引仲杰内心的伤。我和大飞都认为:人在极度伤心的时候,最好不要去安慰他。

  那天晚上,仲杰没钱买酒,但是仍然坐在十八楼天台边缘,向人间滴泪。我知道他身上被我们践踏的痛楚,远不及心中被小青践踏之痛。

  26

  二月底专业考试那天,王天明给我们打气:你们是最强的。

  但我们不是那么认为的,看着其他考生长得一个个都很巍峨,牛仔裤剪得稀烂,长发披肩,胡子拉碴,都摆明了是十足的艺术家,我们觉得我们是最弱的。我们是三个乡巴佬,委屈地看着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再加上被仲杰他女朋友往西湖轻描淡写扔了一千六,导致这段日子三人都营养不良,就更加缩在旮旯里面了。

  还好,考完之后三人感觉都不错,方有借口要在王天明那儿敲一顿,老王一口答应。可惜天明老师欠了洞察秋毫的心机,结果那一顿我们穷凶极恶地吃得他心都碎了。

  专业考试结了,我回学校的那天,橙子苗剑和花婷他们也都考完回来了。大飞和仲杰分别回四川和云南去复习文化课。

  那时离高考正好还有一百天,虽然赵从戎越来越凶猛,弟兄们却越来越放纵。郑屠甚至开始在自修课喝啤酒,喝完了用酒蘸着梳子,拿张A片当镜子梳头。听别人说他已经被老赵打皮了,打出了瘾头,一天不挨几下就浑身难受,因此常要挖空心思制造一些理由,作为一种挨揍的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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