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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她从来没有用过他的一分钱,她做导游有的是钱,经济的独立使她有发言权,她骂他是她招的男妓,是 她唤来的公狗。她扬言要找人打他,还专门借来相机派我潜入一个他也参加的画展,给他拍照。一个胶卷我 自己照了三十几张,总算给他照的那两张侧面的照片洗出来没有曝光。我其实只在他们写生的时候见过他一 面,觉得他跟我父亲的神色有些相像,难道这种长相特别能迫害人。我是通过一双白色的旧皮鞋认出了他。

  她拿着一根棒槌哭哭闹闹睡着了,她梦见她在梦里打了他。

  她刚刚从卫校毕业,找不到事做,我父亲在一家小医院里,姑母也在医院里,却没帮忙把她带进去。她家里数落她,她扬言要卖掉一个肾,卖个二十万,好孝敬她们。

  她不能老闲着,端了半个月盘子,一站就是一天一夜,脚心都站淤了血,受不了客人调戏。她只好挑选 了一门跟专业接近的手艺,就是做按摩。学推拿、踩背、洗浴,她坚持不穿超短裙工作,有一天她哼了一首 《甜蜜蜜》,一个路过的韩国客人听见了,听得泪光闪闪,给了她一百块钱美金小费,她兑换了它,连夜给我买了一只书包。而整个家族的人在这段时间里都羞于提起她。

  她坐在涂脂抹粉的庸俗的女人堆里,简直鹤立鸡群。她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无处诉说她想成为一名 画家的梦想。她也遇到过一个北方小有名气的山水画家,他习惯了逢场作戏,他向她吹嘘完了自己,也不在放在心上。她也无法再联络到他。

  渐渐她爱上了她的老板,一个五十岁瘦弱的擅长讲黄色笑话的男人。我见过这个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 是个老色鬼,和店员摸摸捏捏。也许是因为寂寞和脆弱,没有遇到什么男人可供挑选,也许是被一句半真半假的体己话打动了。

  他是我在一十一中的一个同学的父亲,也是她自己父亲的同学。她真是胆大包天。

  他们在山顶上接吻,吻得天旋地转,吻得一嘴巴的鲜血。她为他争风吃醋,她忍受他。她急切地要求把自己给他,他却拒绝了。

  他以前是个泥瓦匠,拉过板车,他老婆不嫌弃他,陪他白手起家,现在有了一个酒店、保健中心、宝龄球馆,儿女也这么大了。

  他慈悲地说他不能给她什么,除了和她打情骂俏,他至少还能不毁坏她,他要她赶快离开这里,她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几天之后,她吃了很多安眠药,她想死,不完全是因为这个老男人的拒绝。在这个世界上她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想要。

  一个人想死之前是有征兆的,她之前问过我关于死的看法。

  我说我怕死,我还没有活够,而且我看不起自杀的人。

  为什么要死,一只蜜蜂,被人逼急了,以一死来蛰人,能够给人造成多大的伤势。命运那么大,人被搞 懵了,人以一死来蛰它一下,它也是安然无恙。没有人看得起你,没有人多看你一眼,你完全是死有余辜。没体面过一回就去死了,贱命一条。

  我们这么年轻,这么美貌,这么才华横溢,我们为什么要死去。

  我没有想到,翻过第二天,她就要做我看不起的人了。

  她被送到医院的时候,还是我表兄背她的。她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很久,以前她作画的时候也是这么闷 不吭声,家里人没怎么觉察。她胃里的药已经神奇地被消化了,连洗胃都不必,她又活了过来,连她母亲都 觉得她神情恍惚,脑袋出了问题,不敢再招惹她。她母亲只求她别再次死去,只求有一个男人肯要她,随她 干什么。她只认为女儿的命比纸薄,怎么能明白女儿的心比天高。她自杀的事情被我祖母封杀,不许告诉我 ,怕我不学好,我是很久以后才晓得。所以再谈起来,已经有些风清云淡事过境迁了。

  他们一辈子碌碌无为,活着就是为了等死,以至于从来没有尊重过后人的想法,对后人的前途毫不信任 。他们多么没出息,干脆巴不得他们的儿孙也不要比他们过得好,那么儿孙也就底气不足,他们也好少受到一些儿孙的指责和耻笑。

  她搬出了家,住进了我姑母家的二楼的一个厨房里,里面还有一口水池,用水倒是方便,书摆放在碗柜 里,不太像个卧室。她做起了导游,结识了另一个男人,是个搞签名设计的,在她带领旅行团经过的风景区 里有两个摊位,出售山水画和设计签名。我们家三楼一个瓦匠的山水画都被她拿到他的摊位上给游客卖出过 高价。他的签名有两种,一种是用牙齿、鱼刺、树枝、发卡、手指等等沾上多种颜料把你的名字写在一条大 白纸上,写得很花俏,从一个角度看起来像一朵杜鹃,从另一个角度看起来像一只杜鹃。另一种签名是写在 名片上的,笔画再复杂也是一笔构成,使你的名字看起来像一个大老板,又像一个小明星。

  她叫他给我设计了几十个签名,让我挑选,留着今后出名了使用。

  她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堆起来,去为他洗衣服。我姑母通知她母亲来取走她的脏衣服,她母亲把她的衣服装在了一个坛子里。

  钥匙在她包里,她可不愿意找,一脚踢开了门,也不打算换锁,用电烧水,把卫生巾放在窗台上。一地 的花生壳。她把这个男人带到了房间里高声谈笑。我姑母守寡多年,经常带着我的表兄在我家吃饭,没日没夜的打牌,除了晚上回家睡觉,白天家都很少回。

  她怎么忍受得了她的这种刺激和羞辱。

  尤其是在我和围做爱之后,我实在无法想像我的姑母和我的祖母如何消受行尸走肉的生活。我祖母还好 ,因为年纪大了,说什么清心寡欲还说得过去,可是我的姑母,从三十几岁到四十多岁,正是如狼似虎的时 候,连绵不绝的汹涌的情欲怎样的袭击着她冲撞着她,为了我那个和谁都相处不来的表兄,她放弃了再嫁至今。

  我在床上和围发脾气,把枕头压在脸上,在床上装死,不响应他。他煽动的频率肯定超过了扇动的昆虫 和鸟,我突然想到她们,撕心裂肺,我年纪轻轻就厚颜无耻地享受到你们不露声色盼望着的欢情,我真是罪该万死。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注定让我顶替你们来领取。

  我突然想告诉围,我的爱、我的使命,我要告诉他,如果我死了,我还要他干我,干到经脉尽断,烟消 云散。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狐死首丘,我的尸体都将打开两腿朝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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