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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究竟是什么事情使她在年老以后以猪八戒自称,使她见不得别人照镜子,不断地宣扬心灵美,像从来没有美丽过年轻过一样唾弃美貌和青春。

  她见不得别的女人露一寸肌肤在外面,她骂她们不要脸,她在街上见到这样的女人要声讨和目光追究很远,恨不得跑上前撕碎她们。

  她看见一个接吻的镜头,她忿忿地说如果她是那个接吻中的男人,一定要往那个女人嘴巴里吐一口痰。

  我一半是忍受不了她,一半是调戏她,我说当年我祖父往你口里吐的难道是痰。

  在座的都听见了,纷纷笑了起来。笑声是一枚枚果子,结在树枝上,被我摇落下来。

  她肯定听到了,完全是窃喜,她假装没听见,要我重复一遍,可是脸上掩饰不住地笑,我重复了一遍。

  晚上半夜里,她突然说了一声,你白天当那么多人说我什么来着。

  这回轮到我假装没听见了。我假装睡着了。

  现在我很后悔当晚为什么我没有再重复一遍,也许她因此能得到一个好梦。她可以在梦里见到他,与他 相连。我为什么不能让她的喜悦再延长一些,阴阳相隔,这喜悦多少年没有回来过了。

  人都是心狠的,就是不想别人太得逞。哪怕是自己的亲人。

  我的母亲,有一天她在院子里摘葡萄,葡萄架子上晾了很多衣服,我家的猫还在葡萄丛中睡觉。她不够 高摘不到,我的父亲心血来潮,走过去,举起了她,她摘到了她想要的那串葡萄。他们惊动了我们的猫。我 站在门口故意说了一句你们夫妻越老感情越好。那句话冷冰冰的、硬邦邦的,完全是讽刺,她却听出百般风味来。

  当天她问了我好几遍,问我说了句什么话,问了又问,晚上还添了好菜。

  在今年这个端午节里,我外祖母七十大寿的宴席上,我舅舅为家族中的每一对夫妇拍照,她在电话里一 再向我抱怨,抱怨她的弟弟,没有掌握好,把她拍成了一个瞎子,把他拍成了一个傻子。照片是所有夫妻里 面拍得最失败的。我猛然得知她其实多么爱他。她只是不善和不屑表达。她缺乏相关的情趣和教养。

  第十五节

  我想祖母完全是出于妒忌和艳羡,她一辈子碰到那个时代,贫贱过,富贵过,但是没有光鲜过,暴露过 。她不服气,她好强,她要争,她没有的她就要反对。比如她看不得婊子,她是否这样暗自想,要是她有机 会她肯出来卖,她不见得业绩不如她们。说不定她也能让几个人抛妻弃子意乱情迷。她只是没有而已,没有尝试怎知不可。

  为了生活,我们向外人出租房子。家里好多房子,三层楼,前后还有一些平顶房,平房顶上种满了马齿 苋和西红柿,厕所的粪便掏出来泼到菜地里,满院子唆螺似的腥臭。好几个房客就头顶着粪便过日子。

  二楼的套间里住过一个姑娘和一个在逃犯。胆小如鼠的一家人也是事后才晓得他的身份,不然再贪财也不敢冒这个险。

  她和他结婚证准生证都没扯,她却肯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孩子是夜里在楼上出生的,我母亲提着半篮子鸡蛋去慰问她,暗示她们已经几个月没有交房租了。

  她懂得化妆,有几箱子时髦的衣裳,她给过我一件黑色紧身衣,是我初中时期最得意的一件衣服。我总 是贴身穿,但又不好意思光穿,紧身衣被汗水褪了色,浸到皮肤里去,脱下了也像穿在身上,洗澡要猛搓猛抓才洗得掉。她甚至去过台湾和香港。

  一个姑娘如果有机会远走高飞,最好是一去不返,永远别回头。

  她母亲一路打听,找到了我家,抱着新生的外孙女,蹲在床边为女儿垂泪,如果当时她肯打掉这个孩子,有个老实巴交的火车司机还是乐意娶她的。

  她头上捆着一根白手巾,面无血色,摇头又摇头。

  我替她想不通,究竟是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勾引她回到出生地,招惹上这个家伙,一脚踩进这场劫难里。

  我从小见过一些女人,她们死心塌地又无可奈何。她们分不了心、走不了神、回不过头、转不了身。她 们长期只爱上一个男人,长期也许长达一生。除了她们眼里的这个男人,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过别的男人, 要是强行把她和这个男人分开,她也不会好了伤疤忘了疼,这只会使她更加离弃其他的男人,越发觉得他独一无二。

  她要是得到了他的抛弃,她还会流着热泪为他高唱赞歌,编造他的身不由己。

  我遇见围的时候,他是一个小少年、公子哥、大学生,不是一个在逃犯、穷光蛋、下等人。我没有勇气 拿我的爱情置换她的爱情。可是我深深知道,我们仅仅爱上的是他们,赤手空拳的他们。

  没有形状的胚,没有面目的芽,我们在他们初具人形之前就爱上了,在他们破土而出之前就爱上了。我 们在前世就爱上了他们。我们的爱晕头转向,我们的爱不在现场。那些后来的、随之而来的,美貌和财富的侥幸、丑陋和贫穷的不幸,是额外的、附加的、未曾算计的。

  一个室友微笑着对我说,只要有口饭、有张床,供我们活口、供我们恩爱。要是没车坐,我愿意走路去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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