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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我坐在驾驶座里,挂了电话以后,隔着挡风玻璃,有一看没一看地望着从大门中进出的人群。又恍惚想起有那么一个属于童年的片段,我哭着回家,走近人民公园的时候好像找到一个可靠的朋友,我钻进大门,捡起地上一块石头随便找块干净的墙壁,咬牙切齿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我满心抱怨着老爸和老妈,“都怪他们,这么难写的名字,又难听又难写,讨厌死了,讨厌得要命。”我连手肘都在用力下顶出了尖锐的骨头,于是因为作业没交而被罚抄名字的原委便改变了讨伐的对象,只是因为这个名字,“盛如曦”这个名字,在十岁的时候,它烦冗的笔画足够让一个小学生心浮气躁了。

  “不知道还在不在呢——”我短暂地走神,假想着这个公园有一角,还留着我的幼稚和顽皮,只是随后就为自己的荒谬而发笑起来,都二十年过去了,“哪里可能?”

  饭店的包厢里坐着不止老爸老妈两个。还有两个,看背影完全陌生,其中左侧的那一位先朝我转过头,她盘着发,皱纹已经不新鲜了,在脸上不是“画”而是“刻”地点缀着。这个短暂的一瞥中间,我觉得她仿佛是面熟的,她的神色里有什么无根无据地召唤着我的回忆,直到她身旁的人也回过身来。

  哦,对了,是有这么一说,很久前,辛德勒说要带我见见他的姐姐。从那以后我们没有再碰面,一个“太忙”能平和地掩盖了一切。但此刻他们出现在我的生日宴席上。

  我听得见老妈把身下的凳子弹开时发出一声紧张的音响,她一定担心我当场发飙走人,难怪之前听说章聿没法参加时她会为了少掉个最可靠的缓冲剂而惊慌失措,现在她用深深的哀戚的表情看我,像不断地不断地撒来的土,祈祷我可以赐她一个短暂的妥协。于是我放下提包,对辛德勒的姐姐打招呼:“不好意思,刚才车出了点儿问题,所以来晚了。”辛德勒在他姐姐身后对我慈爱地眨眨眼睛。

  随意,亲切,套路,平淡的宴席。话题从我的生日上愉快地偏题出去,将我和辛德勒放到一起,甚至不时逾越了界限,老妈被这个祥和的画面冲昏了头脑,干脆对我们说:“你们将来结婚的话我们也订这个饭店好不好?怎么样?很不错吧?”反倒是辛德勒的姐姐,更清楚地看明白老妈也许举着一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在穷欢喜,“饭店什么的,那都是后话了,主要现在处得好不好。”她转向我,语调是客气的,用词是客气的,表情也是客气的,但依旧有什么是一针见血地穿透进来,她的目光非常锐利,“你和家荃处得怎么样?”

  “诶?”我甚至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听说你们俩平时也不常碰面啊——家荃忙,你也忙,那不是挺麻烦?”

  “不会啦,”老妈焦急地打断进来,“现在么,两个人要拼事业,肯定顾不上,而且我家如曦最近真的恰好忙个大企划。不过以后肯定会慢慢调整的。”她明明坐着,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是用卑躬屈膝的姿势发表的呢?

  “盛小姐是真的很了不起,”辛德勒也对他姐姐介绍,“年纪轻轻能做上部门主管,很厉害了。”

  “呵,哪有年纪轻轻,都三十了。”我忍不住说明。

  “什么话,还是很年轻的。”辛德勒却干脆地否决了我。

  “家荃也说你特别独立——所以才一直没有恋爱吗?”

  “嗯……大概吧。”我总算把“家荃”和“辛德勒”对上号,是的,好像是这样,辛德勒本名白家荃。那会儿介绍人还在饭桌上这么说,“偏偏一直到现在家都不全呢”,于是老妈也自揭伤疤地笑起来,“是啊,我家这个也是‘剩如昔’,小时候她怪这个名字笔画太多,现在怪它不吉利,你说说,这丫头。”仿佛连名字也能成就我俩部分的匹配。

  “这个姐姐你应该明白吧,你还不清楚吗?”辛德勒用外人不知道的家史单独对老人说。

  果然做姐姐的表情放松下来,再度看向我的时候原先锐利的眼神收进了鞘,“独立是好事,可惜会变得太辛苦。”

  我想对她表示礼貌的谢意,可我眨着眼睛,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儿想哭。我将它归结为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面对两方重重的压力,因而哪怕来自外人也没有减少它可亲度的关怀。

  “白先生也是个很可靠很稳健的人。”顺着对方铺下的道路,我发自内心地称赞。是这样吧,即便他没有那么多英俊和潇洒的元素,把自己熟练地组合出一张阳光而让人念念不忘的脸,可那些草率的青春已经被证明了无法承载我给予的期待,正如同我无法承载它们可以戏谑的人生。

  那个傍晚,马赛的两手已经无力地垂在身边,他几度试图调动自己擅长的计谋,四两拨千斤地把我扔出的沉重话题予以打发,可他最终尝试了放弃,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即便还有一丝的不舍,但它很快融化了。

  “让我想一想……对不起,”他到底没有逃过这三个字,“我确实不及你想得那么多……我只是简单地,对你动心了,只是这样……所以,让我想一想吧。”马赛嗫嚅着嘴唇,从喉咙里给了我不是回答的回答。

  “喜欢”是个动词,所以它可以自行向西面八方寻找到一切美好的物质,它掌握着主动权,每一次都如同发出挑战,它能让这个世界瞬间溃败,瞬间完结,瞬间变成粉红,瞬间变成一把糖霜,滚着你就是唇齿留香的甜蜜。可“婚姻”是名词,它波澜不惊地等在那里,它没有那么多花样百出的心情,它就是一张证书、一次宴席。

  两个从一开始就隔着山高水长的距离,怎么跑得到一块儿去?

  没错,我的确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我要喜欢的感情,还是要婚姻?我要上一次战场,还是仅仅在阳台上搓洗孩子的尿布?

  我依旧迷恋喜欢与被喜欢中间,连时间都可以被扭曲的那段虫洞般的通道,我要在那里险些被粉碎了,又仓促地欢喜地重新凑出另一个失魂的自己。

  可仅仅是喜欢果然什么用也没有。

  我想要家庭的生活,我想要三人世界,我想做个妻子和做个母亲,这些只有婚姻能给我。而喜欢呢,它早早地下了车,它要去永无乡的世界。“你不跟我继续走吗?”我朝它焦虑地问。而它动动肩膀说“我不能继续跟你走了”。它白色的脚步厌恶一点儿凡俗的污尘。

  原来当我走进三十岁,我的行囊已经装满了,这一次需要我作出抉择的两方竟然是婚姻和爱情。

  辛德勒侧过身体为我添满了橙汁。

  我于是也拿起靠近自己的啤酒瓶为他斟满。

  “我觉得你蛮好的。你俩在一起感觉也不错。很多事确实亲眼见一见后能比较直观地了解一些,”辛德勒的姐姐在饭局最后对我说,“希望将来有机会做亲戚。”

  我从人民公园的五号门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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