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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我是说心里,好点没?”

  我抬头望着她。她和我朋友一样,梳着有点像缺牙时期的三井寿的发型,不过柔和好看些。

  “她以前跟我聊过你,说你心里很多事,但不爱倾诉。我估计好学生压力都挺大的,今天你第一明天他第一的……我也不懂。我这人做事情就这么随意,想跑就跑,喜欢谁就喜欢谁,反正我就是这样的人。你明白了吧。平时你就来这儿跑吧,能跑多快跑多快,跑完了一切都会不一样。”

  我说:“好。”

  女孩后来又交往过几任,有男有女,听说她最后去了英国。

  我朋友大学也放飞自我了,不再困惑,轻轻松松地成了女性杀手,也有过几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去了加拿大,依然为每一段感情沉迷,也为结局而伤心。

  而我,现在遇到不开心的事,依然不会找人倾诉。

  但我学会了跑步。跑到脱力,跑到比想要放弃的那一刻多一秒,然后坐在终点大口喘气,明白自己还活着。

  就算其实并没有甩脱人生的任何烦恼。

  8

  对家人朋友,我都不倾诉。我爱讲笑话,也乐于当谐星活跃气氛,但我不倾诉。

  倾诉背后隐含着两层意思:信任和洒脱。

  信任倾听的人;就算不信任,被嘲笑或传扬出去也无所谓。

  这两种我统统不具备。

  五年级夏天的一个下午,班主任召开了一堂临时班会,在黑板上写了四个字,“实话实说”。

  她和颜悦色,兴致勃勃。“央视小崔的《实话实说》,都看过吧。咱们班今天也来一堂实话实说。就说说你们的烦恼,压力,伤心事,实话实说,谁先来?班干带头吧!”

  那时崔永元的《实话实说》真是火,或许她心中熊熊燃起了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使命感,或许想过一把主持人瘾,或许只是闲的。

  不过“班干带头”四个字,微妙地证明了她并无真心。

  班里先是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沉默,然后大家的目光渐渐聚集到我们这些班干身上。

  第一个举手站起来的是W。

  W是宣传委员,我们不熟,但我一直欣赏她,甚至有点崇拜。她是我们班第一个开始看《花季雨季》的女生。《花季雨季》教会了她很多,比如被问起和某个男生是不是一对儿,别的女生都会脸红激烈地否认,甚至为了撇清而幼稚地扬言告老师,她却可以淡淡一笑,说:“我们只是朋友。”

  我觉得她不像个小学生,她是初中生。初中生,懂吗?简直是太高级了。

  班主任的突发奇想,正中了W的孤独。面对全班唯一一个成年人,初长成的少女有太多可以倾诉的事情。

  我们在套话假话中浸淫多年,一开始讲“实话”会有点笨拙,但渐渐地,年轻生猛的表达如同溪水般找到了自己的流向。站在青春期的开端,荷尔蒙、迷茫学习成绩、做班干的委屈、不知名的勃勃野心、青涩的情感……她有太多可说。虽然一个都没说明白,但她很努力地在描摹自己的一颗心。

  W的真诚激发了我们。班干部中女生居多,表达能力都不赖,每个人都跃跃欲试。青春期的委屈,吃力不讨好的班干工作,学不会的奥数(这个一看就是我说的)……不少人说着说着就泪洒当场。

  十一二岁的小孩,我们脆弱着呢。

  我至今仍然记得班主任越听越错愕的脸。班会进行到后半段,她频频看表,已经不再回应,但开闸的洪水却没有回头之势。后来她强行结束了班会,干巴巴地总结道:“大家能勇于表达。是好事。”不咸不淡的。

  但哭成一片的我们并不介意。

  谁也没想到,隔了几天,班主任忽然拿出了班里一个叫F的男同学的周记本,要我们认真听。

  她就这么念起来,目光意味深长地扫过那天踊跃发言的同学们,尤其是W——她是起头的人。

  “老师,班会的时候我看他们哭,觉得很好笑。他们说的那些也算是挫折磨难吗?从小我的父母离婚了,没有人管过我。”

  在安静的教室里,班主任将F叙述的颠沛流离的童年生活,清晰地念了出来。

  念完之后,她略带得意地看着我们说:“F说得对,你们那些挫折算什么呀?你们看看F,看看海伦·凯勒,看看张海迪!这么点事就哭,不嫌丢人?一个个还是班干部呢!”

  我克制不住地回头看。坐在最后一排的F,平时总是不声不响的F,红着脸,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现在全班都知道他父母离婚的事情了。

  现在他与所有在班会上发言的人为敌了。

  班干部们自曝隐私和短处却被反嘲,都沮丧地耷拉着脑袋,还有一部分人将怒火转向了F,课间聊天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爸妈离婚了也到处说,很光荣吗?”

  F的感受我不得而知,但相信绝不是骄傲。

  没有人责怪班主任。班主任可是老师啊,老师批评教育我们要坚强,这怎么会错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我起身去外面上厕所,那时我们小学还是旱厕,在教学楼外,每年都有学生掉下去。我发现W走在我后面。

  她上完厕所出来,没料到我在外面等她。骄阳下,我俩躲避着对方的目光,却又都想说点什么。

  我知道我想说什么。我想骂老师。在老师还等于神明的年纪里,我的思想是危险的。可我就是觉得她简直是个死三八,我直觉全班只有W会同意我。

  但我们毕竟不是朋友。嗫嚅半晌,我只是问她:“刚才……老师……你怎么想?”

  W清清冷冷地看着我,泪光一闪就不见了,依然像个初中生一样,摇摇头。

  “没想什么,学会了一件事。”

  “什么?”

  “自己难过的事,就只是自己难过的事。我再也不会和任何人讲。”

  这件事后来就过去了。

  班主任做过的一言难尽的事情不止一件;伤害学生的老师,也不止她一个。学生时代凑凑合合也就过去了,记那么清楚做什么?

  心细的人命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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