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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3

   平心而论,船上的生活十分安逸,春迟不用为了生计担心。那些歌妓因为顾念淙淙,对他们格外照顾。先前住在难民营里的时候,春迟十分矜傲,对于那些船上的歌妓始终看不惯。如今每日相处,反倒觉察到她们的诸多可爱之处。长久在浩渺的海洋上行来往去卖唱为生,生活的无常令她们珍惜又挥霍那些欢愉的时刻。她们性情率真,活得洒脱,她们从不将喜怒压抑和掩藏,整个人总是舒展的,像船头桅杆上鼓满海风的旗帜。

  但春迟仍旧看不惯她们与男人相处的方式,打情骂俏抑或强颜欢笑,低卑而轻贱,甚至不辨对象,对所有男人都一样。她的情感经历决定了她注定不喜欢那些对爱情潦草的人,那些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的人。她总是想,淙淙后来去找骆驼,并与他干出那样的勾当,这大概与她在海上当歌女的生活经历有关。

  钟潜悄悄地也上了这艘船,在暗处看护着春迟。歌女们看到老朋友又回到了船上,都很开心。夜晚的时候便拉他一起喝酒。仍旧是姑娘们自己酿的酒,入夜已深,坐在三两盏灯笼下面,连饮数杯,很快就有了几分醉意。

  钟潜又斟满杯酒。月亮和几颗星星落在杯子里,像在酒中摇曳的曼陀罗花瓣。可这分明是不可能的,如今在船上,再也没有人会酿造曼陀罗花酒了。他想起当日与那个酿造曼陀罗花酒的人对饮的情形,他早该看出的,她那么美,分明是个假人儿,注定稍纵即逝,无法挽留。

  钟潜喝醉后,浑身酥软地躺在甲板上,只在这一刻他才觉得人生有快意。而歌女们喝到七分醉就嘤嘤地哭起来,她们其实没有什么委屈,也不怎么惦念家人,这委屈单单是因为空虚而生的。钟潜很是怜悯她们,她们和自己一样,过着随波逐流的生活。不同的是,她们寄生在船上,而他寄生在春迟的身上。他忽然一阵绝望,甚至有些想留在船上,不跟春迟回中国去了。但这样的话,她们孤儿寡母如何以后该如何生活呢?

  海船行至中国,泊在码头,钟潜别过船上的姐妹,悄悄尾随春迟,又上路了。

  他们就这样回到中国,无亲无故。

  他们暂时住在野郊山坡上,那里有一间荒废的草屋。但中国北方的天气可不像热带那样友好。凛冽的寒风总是将简陋的木头门吹开。后来夜晚时钟潜便在门边睡,用后背抵住摇摆的门以及门边的风口。

  钟潜在镇上的客栈找到一份小工的工作。天没有亮就要出门,夜深才回来。白日里春迟就躲在草屋里潜心研究带回来的贝壳。偶尔在傍晚,她会独自下山去,到镇上的集市走一圈。集市的热闹让她有些恐惧,但这种人间烟火的气息对她来说始终是有诱惑的。它如此亲切,充满了童年的温熙。她不想离开这里,尽管她也无法融入这里。

  日子因为平静而变得快起来。不知不觉,他们又像一家人了。

  4

   一日,春迟在傍晚时下山,将宵行一个人留在小屋里。离开的时候听到身后北风呼啸着将木门吹开的声音,春迟不觉一阵心酸。她心里知道自己一直都在怠慢这个孩子,但这似乎是没有办法的事。

  她走在集市的时候一直想,或许他们应该搬到镇上来住。她可以不亲近人间气息,但宵行总是需要的。对于宵行,她总是非常矛盾:有时希望他活泼健康,有时又只是希望他留在自己身边便好。

  回来的时候下起了大雪。这是她遇上的第一场雪——当然,失去记忆之前她曾见过,所以才会既陌生又熟悉。雪非常大,很快就封住了路。她的眼睛又看不见,雪天走山路就更艰难了。

  快到家的时候,她听到了不远处传来几声狼嚎,她仔细分辨,叫声正是来自茅草小屋的方向。她的心一下被揪了起来。她知道狼孩是怎么一回事。在那些零零碎碎宛如噩梦般的贝壳记忆里,狼孩曾是其中最惨烈的故事之一。宵行一定凶多吉少,也许他已经被狼叼走了……

  门果然开着。她走进去,在床上铺满的干草中寻找宵行。没有。她找不到他。心凉了下来,他一定是被狼叼走了。她慢慢地在草堆里坐下,手中握着的野果忽然变得很轻。她的心一下变得很空,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就连寻找记忆的事也在顷刻间变得很淡。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脚步声。她等那人推门走进来,就轻轻地说:

  “钟潜,宵行不见了。”

  钟潜正一边咳嗽一边拂落身上的雪,一听到这话咳嗽仿佛也被噎住了:

  “他哪里去了?”

  “床上的草是乱的……我想狼来过了。”春迟无力地说,她的头脑一片混乱。她不想在钟潜面前落泪,所以慢慢转过身去。

  “狼?”钟潜声音颤抖起来。他走到床边,看了看那些被扒乱的干草。

  “我出去找。”他提上门口的那把斧头,备好了火把,跨出门去。

  春迟走到门边,坐下来等。她不时伸出手去,看看雪是否还在下。她被内心的恐慌折磨着,变得疲惫不堪。但她不敢睡过去。她知道一旦睡着就会看见淙淙——她在梦里等着她,她不会放过她。

  想起淙淙临死之前的那一幕——她紧紧抓住春迟的手腕,说“既然你留下它,就要好好照顾它”——春迟不禁苦涩地笑起来。

  钟潜抱着宵行回来的时候已近中午。春迟远远听到孩子的哭声,她倏地站起来,跑着迎过去。钟潜把孩子交到她手里。婴孩一头扎进她的怀里,枕着她的手臂,很快就安静下来。见到春迟,宵行便觉得很安心,不一会儿,他就又睡着了。春迟听到婴孩在睡梦中咂嘴巴的声音,她觉得再也没有比这声音更美妙的了。又过了一会儿,他尿了,但仍睡得酣,湿漉漉的被褥显然是碍着他了,粘糊糊地贴在身上,令他不能翻身。她双手沾满他的尿液,暖烘烘的气息顺着她的手臂向上传,这个冬天也就这么过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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