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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9

   淙淙从未放弃对春迟的寻找。她找遍了潋滟岛的每一个角落,但凡有船停靠,她便上岸来找。有些岛上战火连连,到处是杀戮,纵使如此,她也都冒险去过。她只是想找到她,问一问她,当日在难民营为什么要将她抛下独自走掉。她们是说过誓言的,难道那些都是假的吗?

  两年后,她们在潋滟岛的码头重逢。

  春迟从一只小船上走下来,她从别的岛屿回到了这里。淙淙正与几个中国商船上的水手在岸边嬉闹。船刚刚靠岸,一路上陪伴男人们喝酒、赌牌,她身心疲惫,只期盼深夜早点来到,可以快些躺下睡过去。好在对于这些男人她早已应对自如,强颜欢笑亦不觉得辛苦。

  可是,春迟,那个令她朝思暮想的女子犹如一缕头发忽然飘到她的眼前。可是她哪里还像个妙龄姑娘呢?身体臃肿了许多,披散着头发,拄着一根拐杖走路。但她看起来依然安静肃穆,旁物仿佛都不能靠近。淙淙正与海员说笑,眼泪忽然涌出眼眶。她被唤醒了,为自己过着这样身不由己的生活而感到屈辱,麻木的身体顿时有了痛觉。

  淙淙冲过去,抓住春迟。春迟微微诧异地抬起头,一双大眼睛空茫地睁着。由于太用力,脆弱的眼睛慢慢渗出泪水。淙淙伸出手去摸那些水——她在哭泣。她在为她所做过的事情感到羞愧,还是在为她们的重逢感到喜悦?

  一刹那间,所有憎恶都不见了,她原谅了她。她抱住春迟,抚摸她柴草般干枯的头发。她怀中的女孩一动不动,乖顺地任她抚摸。

  此刻她们所在的海滩,正是淙淙最初发现春迟的那一片——好像经历了一场轮回,然后又到了原地。逃亡的姑娘终于懂得了她的爱,回到了她的身边,淙淙百感交集,然而她怀中的女孩却忽然抬起头,轻轻问道:

  “你是谁?”

  来不及惊喜,淙淙就发现一切都已经不同。她的眼前是一个神情恍惚的盲女,她看不到淙淙,辨别不出她的声音,感觉不到她的气息。

  “我是淙淙,你跟我走。”淙淙冷冷地说,不留余地。

  淙淙带春迟回到船屋。房前还有一个小院,走入其中,春迟闻到熟悉的花香——她知道这里种满了淙淙最喜欢的曼陀罗。

  在难民营的时候,有一次她和淙淙走入森林深处的曼陀罗花丛,香味喷薄而至,使人浑身一阵酥软。可是那香味又令人欲罢不能,不忍离开。闻久了,她们就倚靠在一棵扶桑树下,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一觉醒来,浑身发汗,春迟看见淙淙正紧紧抱着她,柔软的嘴唇像一朵垂下来的红色曼陀罗花贴在她的太阳穴上。

  春迟仿佛落入了仙境,此刻正躺在一个妖冶的花中仙子的怀抱里。

  令人窒息的拥抱,像永无止境的梦魇缠绕在她的身上。当然,这拥抱,它是温暖而奢美的;可是,就像一件令人忐忑不安的华服,穿着它,仿佛走入光芒万丈的火焰中央。它仿佛能够摧毁人的意念,令人颓丧,并且从此沉溺下去。她试图挣脱她,可是却被她箍得更紧了。

  春迟忽然发现,淙淙已经睁开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她的嘴唇慢慢从自己的太阳穴一点点移下来。她吸走了她脸颊上沾着的几滴露水,然后继续向下移……吻到下巴,她轻轻地伸开牙齿,咬了一下。痒痒的。春迟来不及反应,她的嘴唇忽然升起来,印在她的嘴上。她想要躲闪,可是淙淙的嘴巴是甜的,装满了蜜一般……她吸吮着蜜糖,只觉得头脑阵阵晕眩。她不想醒来,她等蜜来将她灌醉。直到淙淙的手像一只兔子从她的胸口钻进去,怦怦扰乱了她的心跳,她这才醒过来,生硬地将她推开。

  她们都很渴,张着嘴巴望着彼此。但梦已经做到了尽头,她们都变得很清醒。

  这件事的确恍如梦境一场。春迟走入船屋的小院,感到这里曼陀罗花的香气比曾经那片曼陀罗花丛更盛。春迟再度闻到粘稠的花香,觉得梦魇犹如藤蔓般向她伸过来,紧紧将她扣住。虚汗浸湿了她。

  “这曼陀罗花的香味太浓郁了。”春迟说。

  “你喜欢吗?”淙淙的声音被花香送出去很远。

  “这样好像生活在幻觉里。”

  “是,我就是希望活在幻觉里,那样日子可以过得快一些。”

  “也许吧。”

  她们都不再说话,只是默默走路。越是走至深处,曼陀罗越是茂密,那些吊垂下来的花朵横亘在唯一的小石子路上,像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这些花朵能麻醉,哪里痛,就将花瓣揉在上面,很快就好了。”淙淙忽然说,“我常常将曼陀罗碾碎了泡酒喝,这样,我的心就能坚硬、麻木一些,不再那么痛了。”

  夜色降临,船屋里挑起几盏吊钟状艳红灯笼,探在海风里,宛如猎头族挂在门前的几颗凄楚的人头;地面映出一片赤红的水影——像是谁吐出的最后几口鲜血?

  淙淙给春迟倒了泡满曼陀罗花的酒。她们一直对坐到黄昏。微醺之后,言语自然就多了起来。

  “你喜欢这里吗?”淙淙问。

  “很不错。”

  “这里所有的陈设都依照你的喜欢——我曾承诺给你一个这样的家,现在我做到了。”

  “曼陀罗花是你喜欢的。”春迟说。

  “不,你也喜欢,它是属于我们的花。”淙淙纠正她。

  春迟啜了一口酒,郑重地说:

  “谢谢。谢谢你为我做了这些,建这样一个家你一定很辛苦。”

  “我还是去船上唱歌了。”淙淙很坦然。春迟的心沉了一下,轻声说:

  “就是为了给我造这样一座房子吗?”

  “不,我很喜欢船上的生活。浑浑噩噩,两年一晃之间便过去了。”

  长久的沉默。淙淙终于问: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象你在船上唱歌的样子。”春迟微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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