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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黄昏与黑夜的相接处,是最可怕的时刻。

  穿过夜晚透明的云雾,阿布经常能够听到一些号叫声,号叫声从不知道的地方传来,仿佛一群人在嘈杂地乱嚷,从空中变成一股阴森恐怖的和弦,好像是高涨的海潮在喧闹,或者是一声将要来临的风暴在狂啸。

  黑夜不能让她安顿下来。那些号叫声到底是什么?是不祥的夜猫子的哀鸣?每当这时候,阿布就感觉自己的身体是空的,随时都会随风飘远。她需要灯光,需要声音。灯光和声音全都会飘,但她需要在飘的感觉中寻找安全。

  她有时会站在窗口,看着对面住宅区里的灯光一点点亮起来。每个闪亮的窗口仿佛都在说:“这里是安宁的,这里有家的温暖。”

  自己周围却没有任何一点安全感。

  号叫声仍旧在阿布的耳边或者身体里持续,晚风越过阿布空荡荡的躯体,吹向那些亮着灯光的窗户。暮色浓厚起来,灯光和声音也阻挡不住它的浸入。

  号叫声在她的身体里四处穿梭。阿布带着惊奇慌乱又虚无的思绪,沉浸在这仿佛是地狱的谐音之中。

  其实那些号叫一直躲在她的身体里,黄昏刺激了它们,让它们发疯,变成野人,粗暴无礼。只要天色一变,阿布就变得心情郁闷,感觉世界在离她远去。暮色在她的精神上留下了黑暗的阴影,让她深感恐怖和不安。

  阿布会在这样的恐惧中看到另外一些景象。

  暗淡的灯光罩在昏暗的帷幔上,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揪起了这沉重的帷幔,她见到了自己内心复杂情感搏斗的情景投射在帷幔里层的薄纱上。是一种奇特的薄纱,在黑暗中透着久了的过去。过去的恐惧在黑暗中闪动着金光,继而幻化成奇幻的火焰,阿布被这样的火焰烧疼时,黑暗已经真正来临。

  在火焰深处,林的脸突然出现。他从火焰深处走来,走进她的视野里,然后变成无数根针,刺进她的身体,那么疯狂,无法阻挡。突然间又飞离而去,悄无声息。就刺了一下,留下一道道带着伤痕的亮疤。

  想着和他在一起的一天一夜,那样的一天一夜,树鬼声不断,如飞鱼一般在林中游荡,那是多么美丽的声音,带着妖气,却让人心动。只能回忆,回忆如刀割,能看到血的颜色,黑如墨汁。

  还有童年那个彻夜不归的晚上。那晚,是一个结,解不开的死结,郁在心里,越来越紧,紧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周瑜的死,七岁前把他当成丈夫的童年伙伴的死,全都存留在远去的记忆里。它们很多时候都以恐惧和不安的形式存在,无法消退。每当夜幕降临时,恐惧便一点点积聚起能量,滚雪球一般,越聚越大。

  洁白的雪球中间躲藏着无数只黑蝴蝶,夜来临的时候,它们从雪球中飞出来,带着冰冷之气,化成噩梦的形式,在她的生命里萦绕……

  有一天去外面吃皮蛋瘦肉粥,回来的路上,又遇见了那对卖凉粉的老人。其实天天都能遇见,只是那天他们留给阿布的印象很深。

  一个过路人,买了老人的凉粉,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生起气来了,把凉粉摔到老妇人的脚上。要吵架肯定是有理由的,但谁都不知道这理由是对是错。阿布不关心这些,阿布眼里看到的是那对老人的眼睛。眼睛会说话,那里含着紧张和不安,含着躲避和隐忍,眼泪没有了,但可以看到哭泣的欲望深藏在眼眶里。

  阿布对吵架没兴趣。阿布很快就从那里走开了,那双眼睛却留在阿布的视网膜里,让阿布感觉到了酸痛。一时又想起那个在春天的阳光里拔油菜苗的老妇人,那个因为吓坏了婴儿车里的小孩,躲在公园角落里偷偷哭泣的老女人。

  也就在那天,阿布突然生出想拍DV的念头来。就拍那些生活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老人,阿布为此特意通过各种方式走近那个群体。

  老人A,男,七十二岁,退休中学教师,是一个白内障患者。一个人住在旧平房里,屋子又旧又暗,地上胡乱放着油腻腻的碗盘酱油瓶,清贫而孤独。平时,他在一群老人中,一声不响,面色灰暗,目光阴沉,似乎与谁都保持着距离。全身都是枯败的样子,但在镜头前叙述自己的初恋与失恋,他的声音却充满感情,栩栩如生的叙述让人看到他那双白内障眼睛后面丰富的内心世界。

  老人B,男,六十三岁。生活在行将拆迁的胡同的老房子里,五十岁丧偶。祖孙三代住在一起。一家五口人,收入最高的是在舞厅当领舞的十七岁的孙女,大概每月两千五百元左右。儿子下岗,给郊区一家工厂看大门,当守夜人,每月六百块。媳妇在西北插队二十多年回城,没正式工作,在大街上靠维持交通秩序挣点微薄收入。孙子还在上初中。每月挣两千五的孙女成了家中最重要的劳动力,人小,脾气却大,在家说一不二。一家人对她的职业讳莫如深,不愿多谈。在外很健谈开朗的老人在家里没什么地位,一回家便很少开口说话,也不笑。一个转型中的社会颠倒了上下代之间的经济责任,同时也无形中动摇了原有的家庭伦理关系,就像他们的房子一样笼罩在快速包围着老城区的高楼与高速公路的阴影里。

  老人C,女。六十岁。丧偶多年。住在北京城乡接合部的退休工人。独居。儿子有一个支离破碎的家庭,夫妻间有一触即发的秘密,自己对妻子的背叛,藕断丝连的婚外情。阿布在拍她征婚的过程中,看到了老人的孤独和欲望。社会剧烈变迁所带来的伦理亲情的破碎和人情淡薄在镜头前淋漓尽致地得以呈现。

  老人D,七十岁,男。一生未婚,住在城中心,有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他对阿布说,越老越想有个伴,希望能找一个五十岁到六十岁、勤俭、善良、性格相投、不搓麻将的妇女一起度过余生……

  作品完成后,阿布给它取名为《 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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