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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她说,只有感到疲倦她才能活下去。

  我想,在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或是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有时,她会问我她的名字,她不敢确定她的名字。有时会发生这样的混乱,她会被各种突然冒出来的问题困扰。她总是会做各种怪异诡秘,带有某种恐惧的梦,她总是会梦见小孩,她的梦总是与小孩有关。无论夜有多深,她在梦醒后都会打电话给我,迫切地告诉我她的恐惧。我宽慰着她,她低低地诉说,她在哭泣,我想办法安慰她。她会突然安静下来,让我的耳边只剩下手机电波发出的嗞嗞的声音,我轻轻地呼唤着她的声音,她没有回答我,我深陷在夜与电波的摩擦声中,我总是错觉她会如一溜烟一样在电话那头飘远了。一直到最后,也许相隔很长时间,她才回应我的呼唤,并迅速挂断了手机。我重新躺下,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安慰自己或许不该这样不安的。她会没事的。

  我无法离开对她的回忆。只是她的梦境有时让我感到困惑与混淆,甚至我在后来不断回忆起她说的种种怪异的梦境的过程中,我会突然分辨不出这样的事情是发生自她的梦境,还是有着与现实的嫁接。

  记得她有一个梦境竟然是发生在大学附近的一个超市。她跟我说那天她去买超市买奶粉,她也不明白她买奶粉干什么,结果,她莫名其妙地买了许多婴儿奶粉,她在超市门口处找不到收据,她翻遍了所有的口袋都找不到,她不知道收据是丢到哪里去了。结果她因为出示不了收据而被保安扣押到了经理室。经理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他让她坐下来慢慢回忆将收据丢到哪儿去了,她陷入了沉思,以至于她没有发现她的身边冒出了许多婴儿,一直到她感到全身丝丝作痛她才清醒过来,她惊恐地发现许多婴儿趴在她的手臂、脖子、脚踝,她全身所有皮肤裸露的地方,津津有味地吸取着她的鲜血。她惊恐万分,拼命地挥动着手臂,用力地跺着脚,甩着胳膊想将这些婴儿甩掉。而那些婴儿却紧紧地叮着她,带着贪婪而满足的微笑。她甩不到,一个都甩不掉,她感到血在被一点点抽离出了她的身体,她进入了一个怪异的世界里。她全身发抖,但是却奇怪地感到了一种虚空的快感。那个中年经理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看见她脸如死灰,他嘲笑说她有什么好害怕的,他说:"这个世界的婴儿不都是吸大人的血长大的吗!让他们吸吧,一会儿就好。咱们继续谈谈你弄丢了收据单的事情吧。怎么样,回忆起来了吗?"她无法回答他的问题,她感到自己的气息如丝,渐渐地,她再也听不清经理在说些什么了,她感觉到自己将死去,她在一点点地死去……后来,她醒来了。

  她终于醒来了。

  她不是在恐惧中醒来,而是在死亡中醒来,当死亡将一切推向安静的时候,她才会醒来。她不知道梦中的痛苦是不是来自她身体真实的痛苦,她不怀疑有一天她会在梦境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让我联想到她常常是带着忧愁表情的睡容。我不愿意去猜测来自于她身体外在的迹象与她的梦境是否有着紧密的联系。在医院那晚,我们唯一一次做爱之后,她一样进入了可怕的梦境。事实上,她在熟睡的时候我正好站在她的跟前,我清楚地记得她那时忧虑的面容,我不知道她当时正在做着一个痛苦的梦。我后悔当时没有将她叫醒,我不能确定她是否真的愿意从这样的梦境获得快感。

  她说她和我做爱之后梦见一个血肉模糊的婴儿从她的嘴里冒了出来。但她竟然在梦中异常清醒地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婴儿是不会从嘴里冒出来的,她甚至还嘲笑自己无中生有,她命令自己快快从梦中醒来。于是她梦见她真的醒来了,她看到她熟悉的床,堆放在书架上的课本,周围沉睡的舍友们,她确认自己是真的醒来了,但是她发现了那个血肉模糊的婴儿就在身边,那不是梦。她惊恐万分,她惊叫着跑出了宿舍,不顾一切地冲下楼梯,她三步并成一步,在拐角处踩了一个空,从楼梯上滚落了下来,一级一级地,她浑身疼痛无比,感觉到自己一步步走向死亡,而这样的死亡对她来说仿佛是期待已久,仿佛是她生命完美的终结……

  她在死亡的梦境中终于醒了过来,她发现我不在了,她感到下身传来隐隐作痛的快感与簌簌的凉意,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蹬离了身体,她跑到走廊里呼唤着我的名字,护士小姐跑出来告诉她,我已离开。她连忙往我宿舍打电话,在电话中听到我的声音后她不停地哭泣,她一时分辨不出自己是真的从噩梦中醒来了,还是仍然在噩梦中徘徊,她让我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不断地给她提各种问题,以便让她能够确认自己真的醒来了。那晚,她确实非常混乱与害怕。

  很多年后,我竟然有时也会在我的梦境中惊人得近似地重现她告诉过我的某些怪异的梦境。再后来,我甚至也分不出哪个曾是她的梦,哪个是我的梦?

  我想,我只是在思念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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