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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初春的阳光还是有点惨淡,零零散散地缱绻留恋在咖啡馆的蓝桌子上。没有音乐,倒落得了个清静。我们与这个大学大多数恋爱的男男女女一样,在咖啡馆自以为很小资的地方打发着漫长的午后时光。而实际上,我们与他们还是有些不同,因为我们这样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机会是少之又少。她将咖啡当饮料喝,她说她很渴,而她调的咖啡却出奇的浓。

  我注视着她,真难得有这样的时光来注视着她,我喜欢她所有的小动作,在我看来她所有的举动都带着一种不可言喻的美妙,她有点不自然地躲闪着我的目光。

  "你能忘记你看过的死人的面容吗?"她仿佛想故意破坏这难得的宁静时光一样,突然问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为我酝酿着迎接即将降临的暴风雨前的心理准备。

  我很惊讶,我只是当作她一时兴起地开玩笑,她用恶作剧般的表情对着我微笑,但她要求我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我迟疑了一下,我说我经历过两次这样的情景,一次是妈妈的坠楼死亡,她死时的面容我是不会忘记的,这很让我悲伤让我悼念。另一次是在我十三岁那一年,我有一次去邻居家找同学玩,当我推开门的时候发现房间内一点声息也没有,只有一个双眼紧闭,脸色灰白的老人躺在客厅的床铺上,我仿佛感到房间穿梭着一股阴冷的风,原本十分狭窄的房间更是让人觉得如深谷般空旷阴冷,我没有找我同学就慌忙地跑了出来。当晚,邻居家办起了死寿,我才知道那个老人去世了,我不能确定我看到他的最后一面是不是他已经死亡的面容,但那个面容一样让我记忆深刻,它让我感到恐惧……

  她突然伸过手来抓紧了我,我以为我的讲述让她感到了恐惧,但她只是不停地摇头,她说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那种看见死者面容的恐惧她太熟悉了……

  我试图转换话题让她平静下来,但她却毋庸置疑地打断了我的话,她不停地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看见过三次,我看见过三次死者的面容,那是我的弟弟们,你能想象吗?我的三个弟弟都死了,一个弟弟刚生病死亡,另一个弟弟又接着出生,一直到他们停下来,他们再也不能生出新的弟弟。他们几乎成天泡在医院里照顾弟弟,我每天都坐在门口忍受饥饿等待他们回家。我看着邻居屋顶升起的轻烟,贪婪地吸吮着他们家飘过来的饭菜香味,我羡慕得要死,但是我又害怕他们回家。你能想象吗,他们一旦一起回家来,抱着的都不是康复归来的弟弟。弟弟死了,一个接着一个死了,每一次他们都要让我见到弟弟死亡的面容……每一次……"

  她失控般泪流满脸,我不知道在这么美好温暖的环境里为什么要说起那些悲伤的故事,我们仿佛一下子就毫无所觉地被推进了悲伤的陷阱。我试图安慰她,让她安静下来,事实上她也不再有力气说下去……

  她枕着我的手背趴在了桌子上,我能感觉到我的手背上流淌着她汹涌的泪水,周围不断有好奇的眼光瞟过来,有人站起来匆忙离开,老板--那一对夫妻站在柜台的后面低声嘀咕,我能感觉到他们脸上那厌恶的神情。

  我不能肯定她身上所有隐藏的痛苦是不是因为她弟弟的死亡,她身上有太多不可知晓的秘密依然让我感到困惑与不安,她的匆忙离去,她对生殖器的深恶痛绝,她撕心裂肺的干呕……我无法将这一切在这一瞬间理清,我想,或许她的生活中存在着一个罪恶的多米诺骨牌,推倒了那个多米诺骨牌,便会引起一环扣一环的不能自拔的反应。

  我的眼前迷漫着了一层浓雾,我看不清眼前发生的一切,所有的桌子、椅子、彩绘的玻璃窗、走动的人们都在我的眼前变得模糊不清,隐晦不明。我试图在这一幅模糊的画景中分辨出林小惜的面容,但是我却感到陌生,这让我不由得惶恐,我慌忙端起了还很烫的咖啡一口喝了下去,刺痛了神经的热度让我一时清醒了过来。不知何时,她已离开了我的手背,我看见她异常慌张地望向窗外……她的双手在桌子上紧张而慌乱地摸索着咖啡杯,我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一辆乳白色的轿车正在向我们驶来。

  "快。你快躲一躲!他们来接我了。"她不由分说地命令我。

  我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所有的人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柜台后面的老板和老板娘也神奇地蒸发了,不见踪影。偌大的咖啡厅瞬间人去楼空,仿佛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刚刚席卷而过,留下了一片凄寂的苍凉。

  她在背后猛力推了我一把,神情异常恳急:"你快躲起来!我求你了!"

  乳白的轿车如一片云一样越来越近,我如梦初醒,迅速站了起来,从咖啡馆的后门跑了出去。而当我跑出一段距离再转过身回望咖啡馆时,她已从座位上消失了。我看见停靠在咖啡馆前的乳白轿车缓缓离开。

  那天开始,我再也不能联系到她了。后来,一直到四月中旬,她才回到学校来。

  而在她消失的那一个多月里,我几乎每天都会坚持到河边的那间画室,我希冀有一天能够远远地看见那间画室窗户投出的温柔灯光,想象着当我推开门时她会雀跃而来,青枣的味道如清晨的露水一般清香。而我是如此失望,每一次,我都得自己拉亮灯光,每一次,我都得不断反复地修复着前面已经完成的画,以期能够在脑海再一次清晰地浮现起她宽阔的前额,她抽鼻子的动作,她修长而结实的双腿……然后我疾笔而飞,唯恐哪怕是因为我一丁点的犹豫与停歇,她都会如一个影子般消逝得无影无踪。我不知道我是否能一直坚持这样的作画状态,我只想努力抓住能记起她的每一个弥足珍贵的瞬间,因为她是那么容易消失,那么容易让我无从追寻。

  而事实上,每一次作画的过程,我都能感觉到我们相濡以沫的欣慰与踏实,每一次在离开画室之前,我都长久地凝望着画里的她,这样能让我内心因为歇笔产生的突然而至的悬空与孤独感渐渐消抵。然后在清冷的深夜,我踩着静寂离开。

  我在那个画室里完成了我毕生最重要的十二张油画。

  而林小惜,她好像忘记了河边还有一间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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