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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

  爸爸是在妈妈失足而死那一天辞去公职,当起长途卡车司机的。

  事情是这样的:那个午后我从学校放学回家,在院子的槐树下做作业。槐树的叶子落了满地。妈妈刚好洗好了一大桶衣服,但是托衣架坏掉了,爸爸答应她下班后会顺便捎带回来,可是她等了很久,爸爸还没有回来,她就拎着一大桶衣服爬到了阳台的护栏上,将衣服一件件挂到阳台上面的钢线上。

  我呆呆地望着妈妈,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那是一个一米多高的阳台护栏,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爬上去的。妈妈摇摇晃晃,举着爸爸一件湿漉漉的外衣,俯过身子以便尽量够得着钢线,我屏着气、紧张惊恐地看着她。她是不是感觉到我在看着她?她是不是感觉到背后有什么熟悉的东西让她不安?人是不是真的有所谓的该死的第六感?她回头了,她回头望见我,然后笑了,她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妈妈对着我微笑,甚至忘记了此刻她正站在阳台的护栏上。妈妈,你是不是要过来安慰我不要为你担忧啊?她希望能对我表达这个意思,她举着外衣的那只手做了一个手势,但那个手势的意思还来不及表达得明确就失去了控制,它随着妈妈后仰倾斜的身体挥动着,它急于表达什么,它是在说妈妈处在危险中了吗?它要告诉我什么?

  不!我不要它来告诉我什么!不要!不要!不要!妈妈坠落下阳台的那一声沉闷的巨响已让一切静止下来了!那个手势即将失去了,没有任何意义!请让所有的声音、动作、神情统统消失吧!

  从那一刻开始,一切清晰的不可逆转地清晰了,一切模糊的也永远模糊了。

  我六岁那年,妈妈失足而死。那天傍晚,爸爸只是遇上了一个不适时的紧急会议,而拖延了回家的时间。

  他没有忘记买托衣架,他只是开了一个不期而遇的会议,一个暗流丛生的会议,一个凸显命运荒诞的会议,爸爸说,那是个该死的会议!

  爸爸辞去了公职,将我寄养在了叔叔家,然后义无反顾地当了一个长途卡车司机,从此停泊在湖泊、沙漠、森林,无边无际的,走不尽的路上,无所谓白天,也所谓黑夜,远离喧嚣,遁沉静寂,与孤独为伍,与寂寞相伴。

  呵,我就是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家族长大。妈妈的失足成了爸爸永生的劫赎。爸爸的出走导致叔叔承受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叔叔失去了生活的支点,失去了平衡与重量,他猝然从某一个生活的高处坠落而疯。难不成叔叔的变疯也是他冥冥之中与弃家出走的爸爸的一个较量?

  爸爸带走了妈妈的一双绿色毛线手套,将戴在妈妈左手中指上的一颗绿色戒指留给了我。

  自从发觉我看不到绿之后,妈妈就将她所能触及的世界都染成了绿色,妈妈说绿色将是开启我生命神秘之门的颜色。因为我从小就看不见绿,我看到的绿是一片蓝。妈妈让这个家充满绿色,墙壁是绿的,椅子是绿的,帽子是绿的,手套是绿的,戒指也是绿的。妈妈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看到绿色的。我想象着绿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与妈妈握着我的手的感觉一样?是不是与妈妈亲我额头的感觉一样?是不是与妈妈背着我的感觉一样?

  呵,妈妈,我想象不出绿的感觉,看不见绿的人想象不出绿的感觉就好比一个没有腿的人想象不出奔跑的感觉、一个还活着的人想象不出死亡的感觉一样。我想象不了与生俱来缺少的绿。

  我只有紧紧握着妈妈的绿戒指,将它用链子穿起来,一直佩戴在胸前,隐藏在我的衣服里。它像妈妈洗过衣服之后的手,冰冷而温柔,散发着洗涤剂的清香。我可以感觉到它是我生活中唯一坚实可靠的绿,相对我而言唯一经久不变的绿的标记,它坚硬不可摧毁,一如我生来就知道自己看不见绿一样,我知道它是绿的。它在我手心,在我的口袋里,在我的枕头底下,在我翻开的书本上……它无所不在。它会像妈妈所说那样,指引着我找到绿的答案吗?找到绿的快乐与幸福吗?抑或绿的前方就是快乐,或者幸福吗?

  爸爸离家之前告诉过我,路的前方就是绿,无论是沙漠还是荒野,它的前方、远方、尽头就是绿。一望无际的绿。十年了,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在哪儿凝望日出?你在哪儿缅怀夕阳?你的大卡车是不是停靠在半坡?沙子是不是吹进了车里,鸟儿是不是飞进了卡车来觅食,你是不是蜷缩在座驾上如鸟儿般栖息?

  我想我会怀念你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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