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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叔]

  叔叔的家在城市的北面。出租车司机询问过我的意见后,开上了环城高速。在高架桥上,有一列救护车鸣着长笛从背后呼啸而来,司机嘟囔了一句模糊的脏话,连忙打转方向盘往侧道靠,随即蓝红相间的光线变幻闪过,一会儿就消逝在了前方。

  我感到了一种悬空而不安的焦灼感。耳朵耳鸣般回响起了女孩落地的那声沉闷的巨响。我连忙安慰自己,或许这只是高架桥造成了悬空感,当出租车下了高架桥,当我再一次走到熟悉的道路上时,所有的感觉将会恢复平静。

  而事实上我的脑海已经如糨糊般搅成了一团,眼前不可抑制地交织起一系列的画面:叔叔、夏青、爸爸、妈妈……

  叔叔疯了。

  两年前,在夏天一个幽蓝的晨曦,人们在城郊一片荒凉的野外发现了失踪了一天一夜的叔叔。

  同年夏天,我考上大学。我搬离了叔叔的家。

  在那之后,我就不再经常回到这个家了。因为每一次当我带着某种渴望后回来时,却总是带着深深的不安后离开,那样的不安常常得花很长时间才能在我的内心沉寂下来。我想,我是不是越来越恐惧回到叔叔的家?但是今晚呢?今晚我为什么这么火急火燎地往这个家赶呢?因为一阵突然升起的无处皈依的悲伤,抑或是我在冥冥中感觉到了一种类似"必须归来"的预兆?我不得而知。

  人们说,他们在野外发现叔叔时,他正抱着一块大岩石端坐在一桩断木上,两眼圆睁,空洞惘然。当人们上前去推他时,他恳求道:"让我再睡会儿好吗。"这时人们才确信他是真的疯了。几个大块头男人拼命掰开了他抱着石头的手,然后五花大绑地将他抬了回来。叔叔回来之后就将自己关在了自己的房子里,用散发着树皮霉味的旧报纸将白墙壁全部糊了起来,并且挂上了双层的天鹅绒厚窗帘,户外的阳光被抵挡在了窗帘的后面,不折而终的光线在窗帘密布的丝织纹理间游走,仿佛受迫堵塞了的静脉里涌动的血液,压抑、膨胀、无处可去,散发出暗幽而绝望的喘息声。房间常年昏暗如夜。叔叔有时蹲在墙角,有时睡在地板上,几乎不踏出房门半步。而在叔叔成为政府单位职员之前,叔叔曾是一个监狱的临时工,那时他监视别人蹲监狱,多年之后,他却自觉走进了一个自己构建的牢房,一个无边无际、无穷无尽的监狱。他选择了让自己蹲监狱。

  是谁说过,如果一个人是自己的耶稣,那么他同样也会是自己万劫无复的囚犯。

  当然,叔叔被政府单位除名了。而除名事件是发生在什么时候呢,叔叔浑然不知。只是夏青确认已收到单位辞退叔叔的正式通知信,但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把它弄丢了。

  事实上,那也不重要。

  夏青是叔叔的妻子,她是一个走不出孤独的女人。从六岁到十六岁,我与这个女人一起孤独成长,我在成人,她在衰老。叔叔与她没有孩子,原因是叔叔不能生育。在叔叔还没有成为疯子之前,夏青曾经跟我说过,她真恨不得立即去勾引一个男人,不为别的,就为生一个孩子。但我知道她只是说说而已,她不会去勾引其他男人的。她爱叔叔,同时也固执地认为叔叔也是爱她的。夏青说,叔叔总有一天会回头的,她认为叔叔只是一时糊涂而已。

  呵,夏青。她真的将叔叔当成了一个孩子。

  她孤寂而执著,守望着与真实隔岸的叔叔。十多年来,自从她走进了这个有如荒岛一样苍凉的家之后,她就从来没有改变过这样的姿态,自始至终,不离不弃。

  当然,夏青还不是叔叔妻子之前,她确实有过一个男人。她曾是一个杀人犯--一个被判了死缓的杀人犯的未婚妻。我说过,那时叔叔是监狱的临时工。杀人犯距被执行死刑还有两个月的时间,夏青日夜守候在监狱门口,只为多看杀人犯一眼,多让他吃一口她为他做的饭。尽管她与杀人犯见面的时间与次数非常有限,但她一如既往,一厢情愿。后来她恳求叔叔将牢房旁的杂货间腾出来让她住进去。她软磨硬缠,叔叔犹豫再三,最后还是答应了。

  就是那六十个看不见太阳也看不见月亮的日日夜夜,她对叔叔产生了某种情绪,名叫爱情。而这个爱情产生的过程却充满了荒诞与绝望。

  面对即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杀人犯,我们可以想象她的内心是多么惶恐与无助。她无处倾吐,她发现了叔叔,发现蹲在门口抽闷烟、打瞌睡、沉默寡言的叔叔。她错误地以为叔叔和她一样,正在承受着人生某一个阶段无处排泄的孤独。她向叔叔一股脑地说出了杀人犯的故事。不管叔叔爱不爱听,她就是要说。她说那个杀人犯是一个杂货店的老板,他很勤劳,只是爱喝点酒,他就是喝多了和朋友发生争执,才失手将朋友的头砸破的。她流着泪水,喋喋不休。最后,夏青充满肯定地总结:杀人犯不是坏人,只是一个酒鬼。

  叔叔不屑地讽刺道:"他是一个酒鬼!"

  "但他不是坏人!"她打断叔叔的话,她不准叔叔在她说话的时候打断她。

  "但他杀了人!"叔叔并不示弱。

  "但他爱我!"她急不可耐地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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