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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春生在邵庄人眼最熟,很快为我物色了人家。户主是对三十岁样子的年轻夫妻,男的叫武兵,女的叫玲玲,家里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叫帅扬。武家坐落于缓坡的中腰,看起来并不是个殷实的人家,自己住的房子是南北走向的两间,矮矮的,红砖,大瓦,堂屋门和房间的大窗户朝东;院里坐南朝北、坐东朝西呈直角形砌着两间出租屋。院门在东北角,铁管焊成,髹着类似猪血颜色的防锈漆。门外是条南北走向的水泥路,也是邵庄中间唯一的干道,稍微有些弯折。

  听春生的房东李师傅介绍,武兵在家里排行老二,是个从小不让父母省心的主儿,结婚以后分开另过,夫妻俩工作都不咋的,武兵在弹簧厂做工人,玲玲来自黄钰镇乡下,没有固定工作,在农学院食堂做临时工。老父亲舍不得儿子,三年前花钱替他在前院砌了这两间出租屋,好收些房租补贴生活。奇怪的是,我来到这个院子时,看到两间出租屋还蛮齐整的,不知道为何都空着。我挑了靠院门的那间。这间大一些,有十三四平方米,东墙上有个小玻璃窗,窗外就是邵庄那条干道。

  春生做主替我租在武家主要是出于离他、宝根、明宽三家都近,便于沟通和照应。春生在我东南方向;宝根在我正北二十来米、干道左侧的季家,大门朝南;明宽住在季家东山墙对面的蔡家,大门朝西。我算在中间了。

  房租三十五块钱一个月。水费不收;电费另算,房间里装有单独电表。

  一伙人帮我忙得够呛。买炭炉子,买锅碗瓢盆一应必须的日用品。床板是苗姐借给我的,用红砖码成垛搁在上面。靠着床得有张桌子,也是用红砖码垛,上面担了一块捡来的包装板,桌子底下的空间正好用来堆蜂窝煤。

  住邵庄跟住麦粉厂宿舍在作息时间上没什么区别。仍是中午、晚上去两趟水果店,吃饭和辅导。仍是晚上辅导后回到宿舍,先盘点生意,再备课、写日记,然后睡觉。不同的只是做生意的地点变了,上午固然已经从凤凰桥菜场转移到长征菜场,下午则在双虹桥东坡下面南侧路牙上摆摊至五点。

  我搬到武家一个多月后,一位姓夏的年轻姑娘租下了另一间出租屋。这姑娘身材苗条,面孔姣好,也是一个人住。

  听她的口音,像是高邮人。

  49

  在长征菜场蹲了一些天,对常在一起的生意伙伴自然就慢慢熟悉了。

  “高子”姓高,郊区蒋王人,因离长征菜场有十几里路,每天必须很早起身蹬三轮车过来才能赶上早市。他卖的是成人服装。这个人做事非常细致,裤子在钢丝床上摆成五六叠,摞得整整齐齐,上装都用色彩艳丽的塑料架子撑起来,在两根竹竿上挂成排。没生意的时候,他总爱拿个折叠小剪刀在每一件服装上东找西找地修线头,或者取出针线加固纽扣;一旦发现沾了灰尘,立即用毛刷去刷、拎起来掸。没个闲时。他说货物一定要有卖相,就好像小姑娘走在街上,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才会吸引人,“回头率”高;把货物整理好了,还容易让顾客觉得你的货物有品位,会给出好价钱。他做生意很精明,常常为价钱跟客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最后做出很吃亏又很无奈的样子卖给人家。看他做生意就像看一场表演,让你佩服又好笑。

  “赵子”是小赵,来自大丰的女青年。她在一个地方上半班,有时上午有时下午,就弄些童装来卖,利用空余时间从事第二职业。她本钱少,又是业余做生意,所以进货也少,小坤车后面夹个帆布货包,到了这儿在地上铺张塑料布就做起来了。好放好收,来去方便。她和高子做生意的方式正好相反,把货物散放在塑料布上,随人家翻拣,不瞎开价,也不拧着劲“熬价”,有些赚头便出手。比较高子和赵子,一个强调生意质量,一个重视生意数量,其实是殊途同归,求得最大化赚钱。做生意风格是跟着人的性格走的,我觉得赵子跟我差不多,厚道、爽快,不喜欢玩心机。过分细致精明的男人我是不太欣赏的,总觉得有些娘娘腔。每当高子跷着兰花指飞针走线时我就想发笑,十足的“二姨娘”样子。

  “二姨娘”是扬州方言,就是娘娘腔的意思。提到“二姨娘”,正好就提起小罗子。小罗子不小,也有三十五六岁了,不天天来,他是踏着三轮车到处“打游击”的,没什么固定的“根据地”。这个人身条儿长得像女人,声音像女人,面部表情习惯动作无处不像女人,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子的。他是个热情的人,最喜欢扯住人听他谈天。他总以做生意的老前辈自居,说他十四岁就捏秤杆子了,哪样苦没吃过、哪样钱没赚过啊。他卖的是一批乱七八糟的水洗布服装,说是通过什么有门路的亲戚倒的服装厂的陈货,是外贸的,卖了有两年了,可有赚头呢。他说在卖外贸服装之前,他在瘦西湖门口卖女子戴的头花,生意也不丑,而且特别方便。

  “怎么个方便?”我问。

  “怎么个方便?”他比划着说,“弄个小黑板大小的钢丝网子挂在胸口上,把各式各样的头花别在上面,捧在手上卖。走来走去的,看见游客就上去逗人家买,任人家随便挑选。走走玩玩,挺有意思的——连车子都不要骑。我家在贾庄,离瘦西湖近,挂着花框子(走着)去,挂着花框子(走着)回。”

  我的眼前仿佛在过戏,想象着他的模样。我想,脖子上挂着缀满头花钢丝网子走来走去,那不有点像“文革”期间挂牌游街的“地、富、反、坏、右”吗?可笑的是上面还缀满了花朵儿,真是太滑稽了!想到这儿,忍不住放声大笑,怎么也收不住,直笑得小罗子一愣一愣的。

  “你笑的甚事呀!你是笑那样挂着卖难看?”

  我笑着喘着,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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