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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我非常不喜欢他的口气,虽然我记住了他是我爸爸。

  他继续说:"真要赚钱也不是你这个赚法,去给别人打工还不如回来承包村村通工程,更何况,你还就真不打算读书了?"

  我说:"我不是被开除了么?没书可读了。"

  他说:"我都帮你安排好了,就等你来走程序了。你回来后就住成都你姑父家,你姑姑连床都铺好了,他们,我们都很想你。"

  我说:"让我再想想。"

  他在那边叹了口气,说:"现在知道不容易了吧?"

  一听这话,我心里就酸酸的了,煞是委屈地把来长沙后的经历添油加醋说给爸爸听,听得苏书记呼天抢地,大叹资本家都是婊子养的,活该当年被整死。

  林林在卧室里开始喊我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大,我浑身一颤,"啪"地把电话给挂了,又捧到嘴边,做贼心虚似地对电话说声"还是再想想"。说完才明白那边已经听不到这边的话了。

  干脆关机。

  卧室的台灯下,林林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神清澈。

  23.

  人活着,不仅要忍受生活的摧残,还要忍受相互间的摧残。

  我的爸爸,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正是深圳烧第一把火的时候,他想去深圳建功立业,被爷爷训斥了一顿:"放着好好的干部不做,去外面给资本家打工,是不是脑膜炎了?给领导提包领导总会把你当个人看,给资本家提包资本家压根不会把你当人看。"

  身为儿子,平时不好无事偷看父母,只好趁他讲话的时候,借机观察。爸爸脸上糊满了时间。从他仅存的气质看来,他的确适合去深圳当一个技术类的工程师,而不适合在褐石抓计划生育。听妈妈说,爸爸年轻时仗着大长腿,最热爱跑步,百米冲刺的速度至今褐石无人能破。我多次孤身一人,站在那条诞生了褐石记录的煤渣跑道旁,想问问当年的爸爸,你还在这里奔跑吗?你还在这里强有力地奔跑吗?

  我的出生彻底摧残了当年这个不惹尘埃的年轻人,他不这样说,他说得异常委婉:"你出生那天,有点冷,还下了毛毛雨。"他笑眯眯地从护士手里接过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放弃所有的想法了,换句话说,他开始以一颗火热的心,投入到为人民服务的事业中去了。不知他有没有趁我没记忆时狠狠地在我屁股上抽几下。我不会怜悯他,怜悯他是对他的侮辱,何况他活得本来就不错,一个男人应该要拿到手的底牌他都拿齐了。印象中,有那么几次,当他穿着风衣从车里钻出来时,还额外带点地痞式的威风。

  我的妈妈,逆来顺受无所求,换个角度来说就是,温和如水,尽善尽柔。妈妈永远有一句话:"我的希望就寄托在苏厉你身上了。"我非常困惑,那你自己的生活呢?就没了吗?实在想不通的时候,甚至期望妈妈去找个情人,甚至期望妈妈和她的情人浪迹天涯。如果妈妈真的这样做了,我会发自肺腑地高兴。

  我见过的,妈妈唯一一次不遮掩地向爸爸提出自己的要求,那还是十年前,她从外面回来,不容商量地告诉爸爸,她想要一件两百块的衣服。在表达要求的时候,妈妈的脸上释放出了动人的光芒,也就是那一次,我惊讶地发现这个把我生出来的女人除开和蔼、朴素、勤劳外,她还惊人的美丽,美丽到不像我的妈妈,倒像我的姐姐。我翻遍书籍,发现无数篇回忆母亲的文章中,唯独缺少"美丽"这一篇,要么是歌颂母亲像畜生一样辛勤劳动,要么就是怀念母亲的苦大仇深,就是没人说他们的母亲是美丽的,像个女人一样美丽着。

  妈妈如今老了。

  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林林,林林要我别这么想,因为这样一想,她心里也难受,她也会想起她的妈妈。

  我告诉林林我很小就有的一个念头:"总有一天,我要逃得远远的,不让他们看见。如今我总算做到了,我就是死,也要死到外面。"

  我还不解气:""父母"这两个字就是恐怖分子的代名词。"

  林林说:"不要这样说。"

  我说:"你一定要听我这样说,一定要同意我的看法。"

  林林把我埋在她的头发里:"苏厉,你不要这么敏感。"

  我说:"你同不同意?"

  林林说:"我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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