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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四


  他看着自己的手腕,沉默良久,“叶敏把她自己手上那根剪掉了,” 他轻轻笑了笑,“当着我的面,然后她问我,要不要把我手上这根也剪掉,我说不用了,其实我无所谓。那时候我们刚毕业,在一个电台,天天比收听率,她的收听率比我高,我的听众来信比她多…后来开始吵架,她觉得自己没有前途,其实我知道,她是觉得我没有前途……她说,不会埋没在那个电台…不过很奇怪,她越那么想,我无所谓。”

  “你无所谓,那是因为你受了伤害,然后你去伤害别人,像个瓶子,被打碎了一次,你再拿着碎片去划别人,你知道吗,”我黯然地说,“知道吗岳洋,我花了一个多小时才替你把那根红线解开!”这么说的时候,有种悲愤横胸而来,逼得我急转过身,飞快地穿过客厅,打开门,一路冲下楼道,我听见岳洋的脚步在后面跟上来,却没有停住,一路奔过两栋房子,站在有些惊讶的曾疏磊面前,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里含着眼泪,“我们走!”

  曾疏磊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默默地打开车门,让我上车,然后发动汽车。

  长城哈佛慢慢退出停车位,转个方向,向前开去。橙红色的路灯光下,微微模糊的反光镜里,远处,倏然晃出岳洋的身影,车子开得快,瞬间消失了。

  我把手插进口袋,手指碰到一件凉凉的东西,触电一样地收了回来。他送给我的水晶瓶。

  (156)

  一路上,我和曾疏磊没有说话,他把两边车窗打开一点,让空气吹进来,最后,车停在二姐家楼下路边的一家超市。

  他说“你等一等”,开门下去,很快又回来,手里拿着一包棉花糖,打开袋子,递过来。

  我伸手拿了一个放进嘴里,洁白绵细的,触着口腔的刹那,给人种虚幻的幸福感,像是天上的云飘进了嘴里。糖果里包了果汁,咬下去,一股酸甜的橙味从松软的外壳里慢慢渗透出来。我又拿了一个,这一回,是清爽的苹果味。

  我一颗接一颗吃糖,直到其中某一颗突然间仿佛哽住了喉咙,干干地贴着,入口即化的云朵变成一团纷乱的棉絮,我干咳几下,转过头去,有些仓皇地看着右手的车窗玻璃,那上面,映出一张泪流满面的脸,被街边的霓虹灯照得红红绿绿,像化了拙劣的舞台妆,没卸干净,自己都不忍心看。

  曾疏磊把纸巾盒递给我,我口齿不清地说“谢谢” 。

  我们在车里坐了很久,超市边一家洗头店的灯柱悠悠晃动,红色,蓝色,白色,又是红色,蓝色,白色,像人生里一次次的轮转。

  和曾疏磊相亲的那个女孩刚大学毕业,没有工作,以后也不打算工作,父亲公司的股份够她几辈子衣食无忧,人很善良,可他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了。

  “她说喜欢做饭,” 他微笑着,“可她做饭,是从星级宾馆买来上好的海鲜,家里保姆洗刷干净,准备好配料,然后她照着菜谱做,做完了,剩下的原料全部扔掉,一顿饭花掉几千块。她哥哥想给她找个可靠的男人,最好生意上也能帮手,但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她,” 他看我一眼,“她哥哥说我给脸不要脸。”

  我说,“我上回出版的那本减肥书,写书的那个女孩子也是一样,拿着父母的钱一年几次去香港购物,总是奇怪别人为什么都不懂得享受生活。”

  曾疏磊转过来,温和地看着我,“现在你感觉舒服点了吗?”

  我点点头,说,“谢谢你的棉花糖。”

  他说,“不客气。”

  临下车的时候,他说,“有时候我想,十年后,我们再回头看这些事情,一定觉得很幼稚。” 他从汽车后座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束玫瑰递给我,“下个星期有空一起吃饭吧。”

  我把鼻子埋在玫瑰花柔美得暧昧的花瓣中,一时说不出话来。十年后,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岳洋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我会变成和现在完全不同的样子,可是,想到岳洋可能会变成和现在不同的样子,在别的女人身边,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悲凉。

  刚认识的时候,我想像不出自己会爱上他;爱上他的时候,我想像不出自己会离开他;离开他的时候,一切想像不出变成现实,心里总觉得还欠缺一个告别。

  我在二姐家趁病休息了几天,什么也不干,两个女人朝夕相对躺在宜家沙发上翻杂志,说闲话,叫外卖的泰国菜。

  二姐依然身材窈佻,却穿着一件白色的孕妇装,领口上有细细的手绣花纹。外面夸张地罩着件桃红色的小肚兜,据说可以防止电磁辐射,看上去很女人。

  我问她,“你真的打算休息一年生孩子?”

  她喝着一天里不知第几杯牛奶,“你真的应该看看我那几个同事的脸色,本来轮到我升职的,突然放弃,我猜他们现在正在一起喝酒庆祝。”

  “他呢?”我问。

  二姐喝着牛奶,嘴唇上慢慢积起一串白色的小泡沫,过了很久,“回深圳去了。我对他说,这个孩子不是你的。是我的。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男人哭……老爸不算……我会把它生好,养好,” 她的大眼睛慢慢湿润起来,像两个深深的湖,话题一转,“我想买辆新车,现在开的那辆太旧了。”

  我点点头。无数人建议过她换车,直到今日。二姐被她肚子里那个尚未成形的小东西驯服了。

  我把那根双鱼项链拿下来,放进水晶瓶里,摆在枕边的小柜子上,开始数羊。半梦半醒之间,有个声音在耳边轻轻地说,“小安,给我一年的时间。” 另一个声音说,“不行。” 两个声音反复交锋,直到我醒过来,头上是汗,眼中是泪。

  (157)

  周凯再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样子变了很多,一改往日西装革履的形象,穿着白色半高领毛衣,牛仔外套,同色系微旧的牛仔裤,膝盖上磨得有些发白,剪成短短的平头,看上去像个刚出校门不久的大学生。

  他说,“你好像瘦了很多。”

  我说,“我在减肥。”

  他笑着说,“你们女孩子都喜欢和自己过不去,吃这么点,两个小时就饿了,等会下午怎么上班。吃-----”他从自己眼前的盘子里夹起一块糖醋排骨放进我碗里,然后又是一块。周凯还是一贯的诚恳和实在,活像个大包大揽的哥哥。

  我问他,“有什么事吗?”几乎是个定律,周凯每次约我,开始总是“好久不见”,然后“没什么”,到头来,总是有关乐瑶。我猜,他们大概又吵架了。

  果然,他说“没什么”,然后给我夹菜,却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吃着眼前的菜。

  吃完饭,喝完杯子里的饮料,他问我,“于乐瑶到底是怎么评价我的?”他把最后一口啤酒咽下去,“就是说,她是怎么看我的?”

  “这个…你最好去问她。”

  他摇摇头,“我不想问她,”周凯的神情冷静而淡漠,“我只是想听听,她对别人是怎么说我的。”

  沉默了一会,我说,“她说过,你…是个很好的人,”然后补充,“她还说,你这样的人…很适合结婚。”我舔了舔嘴唇,心想,乐瑶,你又惹了什么事?

  周凯的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谢谢你,高临安。”他是那种待人亲热,内心却极有分寸的男人,除去自己的女朋友,从来不随便直接称呼其他女人的名字。

  伸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的牛皮纸信封,“麻烦你,把这个交给乐瑶。”

  “这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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