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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叶欢格一瞪眼:“我知道!我这不是找点话题缓和下气氛么……”

  我心中好笑,叶欢格一贯都是这样——业务不精进,一被挤兑就嘴硬。

  此时,警卫已经在一扇铁门前停下,那铁门里依稀是一个长发女子,穿着肥大的灰色囚衣。面前是一张宽桌,油漆已经剥落。墙上有一个排风口,风扇缓缓转动。时断时续的光柱里,灰尘清晰可见。那女子就端坐在那一小柱阳光下,垂着头,等待着阳光的照射,亦或是命运的垂青。

  铁门的响声惊动了她,隔着铁栅,我看见她抬起头,警觉地审视了一圈面前的三个人,并且准确无误地把目光锁定在我的脸上。

  警卫说了句“沈凝夏,你的律师来了”之后,便锁上铁门,踱到视线之外。我找了一只板凳坐在当事人的对面,叶欢格则坐在我的对面,掏出了纸笔。

  “你好,我是西安东寰律师事务所的律师,苏醒。这位是我的助理,叶欢格。”这是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对方冲叶欢格微微示意,眼神落回到我的身上,挤出一个笑容:“你好。”

  尽管笑容生硬,但对方不疾不徐的表现仍然给了我莫大的震撼。我的心理在此刻发生微妙的变化,我看见她的长发并不是胡乱披散着,而是顺着脸颊的一侧泻下。浓密的黑发洒在胸前,露出完美的脸部曲线。头是稍稍偏着的,更能托显出一个女孩的美丽娇妍。这和我预想中的嫌犯是不一样的,预想中的她应该是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事实上她洗得干净,一丝不苟,在看守所诸多条件限制下仍然尽可能地把自己精心打理一番。沈凝夏给我的第一印象可谓上佳。这是当事人对此案抱有信心的表现。这想法如同一剂强心针,令我振奋。

  叶欢格在下面捅了我一下,我这才从联想中缓过神。

  我掏出委托书:“沈凝夏,你昨天签署的这份委托书我还没有最后签字,一旦我签上名字这份委托书即告生效。我觉得有必要在我们见面后再完成签约,也许我并不是你理想中的律师类型。所以,请允许我最后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沈凝夏抬起眼打量我足足半分钟,最后笑了:“苏律师,我同意。”

  我低头在委托书上签了“苏醒”两个字,拿着给她看。我说:“现在我已经是你的授权律师了,我有权对你进行如下盘问,请你积极配合消除顾虑,我要求你的回答具备真实性,详细性和主动性。这对你的判决很重要,你能明白并做到吗?”

  沈凝夏回答:“能。”

  “很好,在我们进入正式提问程序之前,我再问问你,对我有无其它疑问或是特殊要求。”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有的。”

  她说:“苏律师,我只有一个问题,希望您能回答。”

  我愣住了。这本来就是句走形式的话,每个律师都得这么说。我暗自皱眉——这是什么逻辑?我谨小慎微地开了个头,不料沈凝夏居然反客为主。叶欢格抬起头,不甚友好地看着她。沈凝夏感觉到了叶欢格的目光,她顿在那里,没敢再继续。我勉强笑笑示意她没关系,可以提问。

  “苏律师,你看过我的案卷吗?”

  “看过了。”

  “那你打算怎么帮我辩?是辩成死缓,还是无罪释放?”

  我明白了沈凝夏的意思,她是想问我的出发点。我的确与老翟他们探讨过这个问题,老翟他们的意思很坚决,鉴于公诉方掌握的强大证据,本案出现奇迹的可能性已经不大。老翟特意叮嘱我,杀人罪成立差不多既成事实。如果能够从嫌疑人的犯罪原因出发,查明杀父的真正动机,博得法官的同情乃至从轻发落才是本案的王道。老翟说,杀父案,逻辑并不复杂。无非是父女反目成仇,而这个“仇”字从何而来最值得推敲。如果过失在于父亲,那么这案子就很有辨头。如果过失在于女儿,哪怕是各半,这案子都将失去悬念。

  老翟的理论令叶欢格频频点头,而我却异常反感。在我看来,没和当事人交换意见甚至没见过她的面便笃定她杀了人是不负责的表现,甚至是对一个律师的侮辱。

  想罢我问沈凝夏:“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帮你辩?”

  她沉思了很长时间,长到我以为她放弃回答。正在这时,她张口说话了:“苏律师,我没杀人。”

  我没说话,只是洞悉着她脸上的表情。她不卑不亢地看着我,眼睛里流淌着平静。这种沉默被叶欢格的一句话所打破。她冷冷地说:“沈凝夏,你要知道,是不是杀了人不是由你说了算的。我们要看证据。”

  显然,叶欢格的冷漠超乎了沈凝夏的想象。她垂下头,半晌,她说:“法律,真的这么不讲道理吗?”

  叶欢格冷漠一笑,她说:“法律,就是道理。”

  第一次会面,叶欢格与沈凝夏留给彼此的印象并不好。或许是因为案子的棘手,或许是那位神秘人的警告,或许,是沈凝夏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丽刺激了她。一向大大咧咧的叶欢格在这样一个下午神经异常敏感,刺猬一般亮出一层尖刻的刺。我以为那是她的敌意,直到很久以后方才明白,那看似武器的利刺不过是纸老虎的盔甲,是一个女孩与生俱来的警觉和危机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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