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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梦中,汪海的死亡震惊了我。我浑身冷汗地醒来。在黑暗中找不到鞋子,光着脚踩在冰冷而又肮脏的水泥地面上,一粒粒灰尘就这么粘在脚上,每踩一脚,灰尘就多了些,走到阳台上时,脚下就像又长了层斑驳不平的皮肤。

  我或许需要点新鲜空气。我缩在阳台的角落里,在抽屉里翻找。我抽屉里只有半包带过滤嘴的大前门,是北京的同学来看我顺手扔下的,里面还塞了个粉红色的一次性打火机。

  我颤抖着手点上烟,用力地吸,仿佛要把肺都压到小腹里去。我想吞下去什么会使我停止颤抖,可是,无论我如何用力,浑身却哆嗦不止。太冷了。太冷了。天实在是太冷了。我对自己说。

  可是,分明,风刮在身上,是暖和的,暧昧的,温存的。

  那段记忆是个黑洞。常常想将我吸进去。我抱着自己,拼命地想抓住任何东西,想支撑住自己。我是漫画里的小人,被风拽得全身和地面保持水平。

  孙杰:一场梦,一种现实(2)

  和孙杰上次见面,是好些年以前的事儿了。记忆中的他仍然长着张十八九岁的脸庞,青春痘散在双颊上,身材瘦长,足球在双脚之间盘来兜去。可是,梦中的他,身形却像个被妻子照顾得太好的已婚男子,已经微微有些发胖,细长的眼睛被眼泡挤得更加小,几乎要看不见。靠近他的身体,感觉就像陷在柔软的沙发之中。

  对面走来一个男人,牵着个小姑娘,两人都裹着长长的淡绿色浴巾,男人赤黑的小腿裸露,毛绒绒的。齐肩的头发还在无声地滴水。女孩皮肤白晰得几乎透明,梳着漂亮的童花头,细细的双腿黝黑健康,和上身的比例有些夸张,应该能长得很高。

  好奇地盯着男人看,眼睛很大,嘴唇很薄,表情淡薄,隐隐跟肖泱有些神似。他的身材很高,大约有一米八零的样子,手臂上还缠绕着青色的花纹。而肖泱只有一米七零,白晰清秀。

  这个男人不比肖泱,这个男人潜伏着的暴虐和偏执的气质,在举手抬足间,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力。但是,他看女孩的眼神如此温柔,像是一个深爱中的父亲。

  男人走过我的身边。我们的眼神互相交换。然后,我们各自走自己的路。这是种相识的模式。眼神不自觉而又冷淡的交流。突然有种潜伏的意识冒出脑海,说不定会有什么要发生。但是,今天中午我将离开。这种发生的真实机率远远要低于我对离奇遭遇的期望值。

  人的闪念是有罪的,常常是和真实意愿无关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常常这么说。他说,上学时大串连,他路过J城长江大桥时,第一个念头就是拿个炸弹把桥炸掉。炸得血肉横飞,哀鸿遍野。但显然,当时的他就非常清楚的知道,这种念头和他真实的意愿是完全相背离的。父亲终身都是个温和的男人,完全没有暴力倾向。

  有很长很长的日子,在汪海的事情初发生后的那段日子,我看见墙就想撞上去,看见车就想倒下去,看见石头就仿佛看见了自己倒在上面,面目被尖锐的石头刺得血流满面,看见湖面我就仿佛整个人被淹没般窒息心悸。但是,我想,我并不是真的想死。我很怕死。

  这种幻觉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我希望它已经永远离开。

  汪海的死在我的意料之外。虽然我也许曾经盼望过这一天。我希望他死。我也希望过他好好活着,希望他有一天亲眼看到我活得比他强大,而且滋润,会追悔莫及。可是,突然听到他的死讯时。我仿佛和他一样,跌进了冰冻的湖水之中,力竭,窒息,然后,溺水。我奋力想将自己拔离死亡深处。仇恨消失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支撑我生存和奋进的欲望。

  汪海已经死了。而我,还要继续活着。

  走出酒店大门。拐弯。是条沿着山林的小径。沿山建了许多酒吧、咖啡屋、服装店、药材店、特产店,两排笔直的棕榈长得那么修长,远远落不下一点点树影,把所有的人都遗留在不算暴热的阳光下,透明的,毫无遮蔽的。

  一家店门口,蹲着个男人。

  是个外表干净斯文的男人。戴着无边的眼镜。两眼迷茫地看着脚下的水泥地。一只手神经质地捏着烟草,另一只手缓缓地翻弄着纸片,好像要卷烟,又好像是想拆开似的。屋檐半个角的阴影盖住了他的左脸,明暗交错,表情越发显出黯然来。

  男女两种性别根本不是用来相爱的,而是用来相克的。

  孙杰在梦中的形象像是被照顾得极为妥当的已婚男人。或者我的梦是个预告。正如上次梦见汪海一样。

  我很想知道,孙杰写来的几百封信,是被我锁在妈妈家的抽屉里,还是已经被通通扔进了火炉中?那些温馨的粉红色卡片,是否还保有当初粗糙低劣的香气?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是否已经褪得浅淡,不再能分辨清楚?我记不清楚了。我或许爱过他。他或许是我唯一爱过的人。谁知道呢?

  爱只是无法抵达的彼岸。永远只是对终极的替代。

  历史不过是相同体验的一再重复。

  能清晰地记得孙杰家的电话号码。在分别了那么多年以后。这个号码,在从梦中清醒后的第一个瞬间就飘进了脑海。

  太奇怪了。这些年,已经学不会记住别人的电话,所有的电话都在手机里,不需要记忆。丢了手机,也就丢了一帮人。每个人都随时因为技术性和操作型错误全部中断,丢失。但,梦醒时分,跳出脑海的竟然是他家的电话号码。我没有打过的这个号码,也从来没记录在地址本上。然而,它整整在脑子里盘踞了十年,如此顽固,如此坚决。

  奇迹。记忆如此庞大,堆积十年以为早已埋没的东西都可以如此不经意地跳到脑海表面。总之,还是有些东西是有生命的。比如,他和我之间仍然残存的记忆,在某个不经意的早晨突然就鲜活了。无法预期。

  公园到了。两人高的铁门紧紧锁着,栏杆上有人的脚印,黄泥还是湿乎乎的,看来刚爬进去的人之前一脚踩到泥里去了。门里面,远远的一株高大棕榈边,站了两个男人,链锁上的脚印一定是他们留下的。

  门不高,而且,有横有竖,搭配得当,就像专门为了爬过去而设计的。再打量一下自己,这套衣服是在杭州买的,在男装柜,一米八零高男性的尺寸。棉布衬衫,亚麻长裤,肥肥的,堆在我削瘦的身上。唯有一头如枯草般的乱发让我还算像个女人。这样的形象,正适合翻墙爬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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