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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叶知秋其实相当聪明,发起愤来叫人刮目相看。只是她不愿意把才智用在读书念学这等事情上。我已经习惯在她亮着灯看书的夜晚,自己蒙着被子睡觉,有时候一梦醒来,还看到她苦读的侧影。我就叫她,姐姐。

  她通常在那样时刻——或许多半是因为夜深人静时分片刻的温情脆弱——会耐心应我:怎么了,一生。

  我一直叫她姐姐,但她从来都是叫我“一生”,不会叫我小妹,或者其他。我相当喜欢她唤我时的北方腔调。字正腔圆,音调这样柔韧镇定,因为不带方言,所以听起来像电影里面的台词般深情。我常常喊她,又并不说话,如此只为引起她注意,来叫我的名字。这些把戏,我只在那个时期有过。我想我是相当依恋她的。

  她高考我中考,那真是个浮躁艰难的夏天。我其实不希望她走,但又总觉得什么事情都留不住她。通知书下来了,她考取了津城的一所普通大学。我也进入本地的重点高中——这是没有什么悬念的事情。换句话说,除了这个我还有什么长处呢。

  她走之前的时间是如何捱过的我已不复记忆。只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的伤心不舍。冥冥中感觉她再也不会回来,又或许是畏惧剩下的时光落寂一人。

  临行前我去车站送她。母亲行动不便,呆在家里,煮了茶叶蛋和甜酒酿,装进搪瓷盅里,嘱咐我带给知秋。我用网袋提着,还帮她背了一包行李,跟在她后面匆匆穿行在车站的人流之中。她的背影陷于人潮汹涌深处,时隐时现,我不得不拼命在形形色色的身影和面孔中寻找她。心里慌张,又有不舍。

  上车之后,我气喘吁吁把肩上的背包放在她的铺位上,然后把母亲煮的食物拿给她。知秋看着我,非常柔和地说,一生,我不用这些,你自己吃吧。

  我没有想到她会拒绝母亲的心意,一时间进退两难。

  我说,姐姐,这是母亲给你做的……我怎么能要。你拿着路上吃吧……你会饿的。

  她没有说话,但是也不接过我手里的东西。车上的广播响了起来,她一边抚着我的肩一边牵我去车门口,说,车快开了,你回家吧。

  我怔怔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车开始晃动,我心里忽然狠狠一紧。她看定我,这样深的眼神,如同一口井,郑重地说,一生,你以后也一定要离开洛桥。外面的世界不一定有多好,但你不要因为它不好就不敢走进它。

  彼时对我说着这话的知秋还是一个有心有爱的好女子,只是要得比寻常孩子更多,对世间有野心,强烈至足以不择手段。这是她与生俱来的选择。

  我望着她离去,好似这一别便会消失人海,再也不与我相见。我顿时眼泪如雨,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知秋走了,知秋走了。

  我手里还是捧着母亲为她做的食品,没能拿给她。叶知秋不要的东西……我害怕母亲看到这心意遭受冷落觉得伤心,可又舍不得倒掉,于是一个人在月台上蹲下来,打开搪瓷盅,大口大口地吞咽干净。

  我眼泪更加汹涌了。

  12

  你的灵魂太空旷了。寂静得只剩下回声。

  知秋,人间三月已经来了。

  在末冬的夜晚,她很快便沉沉地睡了过去。世界寂静。暗得沉重,好像找不到一丝光亮的可能。我在隐有寒意的房间里起来,身边人醒不了。月光一般的身体赤裸在夜里。

  下了床,因刺骨的寒意而觉得脚步颤抖,弓起足底,踮着走到书桌边,似脚下坎坷有棘。冷得发抖。

  我困倦地伏在桌上希望能够如此沉睡过去。知秋在里屋安眠,我闻见她的呼吸声。

  我在这夜里静静对她说,我的生与梦都太薄了。因此长久不能获得没有知觉的沉沉睡眠。知秋,你不懂得如此胆战心惊的我,一如我不会懂得那样若无其事的你。

  窗外渐渐天明。闹铃响,房间里浑沌如瓷的宁静顿时被打碎,我迅速关掉了它。该去学校上课了。直起身来,眼睛还是干涩睁不开。揉一揉睡得发痛的额头,站起了身,走进里屋去。看到她沉睡的模样。暗的模糊的轮廓,无知觉的紧闭的双眼。我立在她的床前,内心深处都是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我俯下身抚了她的额,触手温良。

  屋内的空气是冰凉的,冰凉之中混合着隔夜的食物,香水,发臭的衣被,鞋袜,烟酒,动物粪便的气味,在这旧木楼里弥漫着无处不在的生之潦草。知秋略略醒了,喉音模糊地唤我,一生,一生,这才几点……你要去哪里。

  我几乎不愿看她,自顾理着衣领,只是冷冷回答,我要去上课。你快睡。

  她便不再说话,裹紧被子翻过身去继续睡。我不开灯,在屋角生锈发霉的水槽边用冷水洗了一把脸,从椅子靠背上拿起我的大衣披上,踢开脚下的垃圾,空酒瓶,书本碟片,散落的衣服和袜子,走向门边。踩到空心的地方,旧至脱漆发糙的老木地板便吱吱响几声。黑猫的绿眼睛在暗处像钉子一样扎在我脸孔上,它默不作声地看着我静静离开这房间。

  在别后的三年时光里,我安心在洛桥的高中念书。高考之后我也选择去了津城的大学。我不知我是为了追随她,还是为了……罢了,我也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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