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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他开车载我去医院。路上,雨突然就大起来,我茫然的看着车前的雨刮器摇摇摆摆,等红绿灯的时候,他看了我一眼,默然无语。

  我们到病房的时候,里面只有伯母和奶奶坐在病床前。爷爷躺在床上,先前的呼吸管已经换成了呼吸罩。旁边的机器滴滴的工作着。他身上盖着被子,胸腔随着呼吸机压缩空气的节奏,一起一伏。

  伯母见我进门,“薛桐来了啊,你表叔和大伯去和医院商量去了。”说完之后,瞅到我身后的慕承和,目光狐疑。碍于我什么也没说,慕承和便只冲她礼节性地微微颔首。并非要藏着他,而是我此刻根本没有心思管这些。

  伯母说:“上次你来看老爷子就知道他最近情况不太好,医生也说各种器官功能都开始衰竭了,早上的时候,血压又陡然升高,脑内第二次出血……”说到这里,伯母有些不忍,开始抹眼泪。

  奶奶倒是很平静,伸手理了理爷爷的头发。

  这时,伯伯和几个表叔跟着穿白大褂的医生轻轻推门进来。

  医生走进病床,掏出口袋里的小手电,翻开爷爷的眼皮看了看,叫旁边的实习医生记录下了各种数据,就离开了。

  伯伯拉住那位实习医生问:“真的没一点点希望了?”

  实习医生说:“这个难说,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奇迹。”

  伯母说:“人都躺了五年了,当时你们就说也许有奇迹,现在拖了这么久还不是这样。”

  实习医生说:“医院确实尽力了,而且病人年纪这么大……”

  屋子里沉闷了片刻。实习医生便合上本子想离开。

  有个表叔问:“那现在怎么办?”

  实习医生回答:“刚才张医生不是说得很清楚了么,其实撤掉呼吸机病人就等于死亡了。这个情况,就看家属你们自己怎么想的了。”说完就走了。

  伯伯拿出烟盒和打火机,本来准备点燃,被伯母提醒了下,转而到阳台上去抽。

  他猛抽了几口,又走了回来。

  其他人都站在原地不动。

  病房里只有奶奶和伯母坐着的那两把椅子,没多余的,我一直站在那里看他们说来说去,然后想找什么东西靠一下。就在这时,慕承和拍了拍我的背。

  我回头看他。他冲我点点头,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不要怕。

  楼层打扫卫生的阿姨进屋来换垃圾袋,看我们神色凝重的杵着一屋子人在这里,就多问了几句。

  她说:“你们这种我在这里干了几年见多了。其实,医生不好给你们明说。就是你们把老人这么拖着,花费高,他也受罪,最后还是撑不了几天。”

  保洁的阿姨几句话点破了这事。

  伯母说:“这位大姐说的是。”

  奶奶替爷爷掖了掖被子,“要是这件事由我做主你们同意吗?”

  伯母接嘴道:“妈,你说怎样就怎样。全凭你做主。”

  奶奶顿了顿说:“老头子这么多年躺着,其实有些时候我觉得是我硬留着他,让他一直受罪。我心里一直有这么个念想,就是二子没了,我得守着他,盼着他有天能醒过来。”

  她又说:“这是我逼着你们给他出钱,每天住在病房里,我身体不好,就只能请护工。这些年,你们付出多少,我也看到了。为的就是我那点念想,我怕我要是没了这念想,也就想随着他们父子两去了。”

  “可是,事情也有个头。现在都这样了,与其再糟蹋几天,不如就让他走吧。”奶奶说完,叹息了一声。

  伯伯说:“那我去叫医生来。”

  其他人全然应允。

  我走到床前,静静的看着爷爷。

  他的嘴里塞着一根很粗的呼吸管,用白色的的胶布固定着,管子使得嘴被迫微微张开。面容消瘦蜡黄。我很多年都没有认真的看过他,记忆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了的身影。

  奶奶是那种瘦小的身形,都说我有点像奶奶年轻时候的模样,而爷爷把自己矮矮胖胖,肤白发卷的特点全部遗传给了爸爸。小时候,他对我的溺爱远远超过我爸。有一回,我因为在乡下惹了虱子,奶奶一边讥讽外婆和外公,一边解气似的当着他们的面,用推子把我的头发给剃了。结果巷子里的孩子们就说我是小尼姑,不跟我玩儿。爷爷就做了很多小玩意哄着他们不欺负笑话我。

  过了不久,伯伯叫来医生。护士又拿着表格给他们签字。

  伯母问:“撤掉机器就行了?”

  护士点点头。

  奶奶不太忍心看,就被其他的亲戚扶出去了。

  我站在那里,淡淡的说了一句:“我不同意。”

  这声音不大,可是这四个字却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伯伯和主治大夫同时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说我不同意。”我重复了一遍。

  伯母止住眼泪,像看怪物似的瞅着我:“薛桐。”

  在家里,我从来没有忤逆过长辈,更别说在这种公众场合。

  伯伯解释:“小桐,这是你奶奶同意的。”

  我说:“可是我不同意。我爸死的早,所以我替他说。要是他还在,也肯定是这么个想法。”

  医生瞅了瞅我,又瞅了瞅伯伯,有点不耐烦地说:“你们家属先商量好再说,我那边事还很多。”说罢,跟护士使了个眼色,便离开了。

  伯母顿时来气:“你一个小孩,懂什么?你知道这么拖着一个小时得多少钱吗?你爷爷没工作,没社保,全都得自费。你体谅过别人吗?现在又不是我们不给他医,是只能这样了,你亲耳听到医生说的!”

  我咬着唇,也犟上了:“你们不就心疼那点钱吗?大不了我起早贪黑多挣点钱,卖血借债还给你们,我……”

  慕承和从后面拉了下我的手臂,示意我不要再说了。

  “薛桐!”伯母更加怒了,“真是太不像话了!”

  其他的亲戚在旁边,也不好多嘴,于是气氛就这么僵持了下去。

  凝重中,忽而却听见一直默不作声的慕承和开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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