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尤的复仇(2)

二

　　尤尤给妈妈吼得打了个寒噤，愣了几秒却恢复常态，猴儿般下了桌，动作小心、神态狡黠地要躲在爸的身后。妈妈看在眼里，三两步上前把女儿揪到一边："不准躲！今天你要罚站！"尤尤不服软，倒把眼睛吊起来，妈妈更生气了，"安静静的妈妈刚才来过电话了！你今天在学校干什么好事啦？明明错了还不知改，我冤枉你了吗？"爸看不过阻拦道："有那么严重吗，你喊什么？安静静刁得很，总欺负咱们尤尤，不给她点颜色更得寸进尺了！"妈妈冷笑一声："欺负？你女儿会被人欺负？尤尤整天野人一样，不欺负人家孩子我就要念佛啦。"她眯起眼向尤尤厉声道，"妈妈跟你好声好气说过多少次，你爸官再大也是副的，安静静她爸才是正的！让你好好跟安静静相处，你就当耳旁风！你爸在单位已经让他爸压得很厉害了，你就不能少给他添点乱？！"尤尤张张嘴没吱声，倒是爸生气地开了口："你别把大人的事扯到孩子身上，况且，况且我的事也用不着你来管！""用不着我？用不着我！"妈妈上前一步，眼睛盯住爸的鼻子尖，"没我，没我们家，你能到今天这步？现在说用不着我了，你臊不臊！"她收回身形，微微晃着脑袋，恶毒地说，"我看安静静那么乖那么文静，还总奇怪为什么我不能教出那么好的女儿，现在我明白了，这是遗传！你一个乡下货、穷鬼、山里的烂瓜秧子，还能指望你结出什么城市果子来！尤尤现在这样，统统都是拜你所赐！"

　　这对夫妻的争吵总不能跳出窠臼：从菜子大点事吵开去，愈演愈烈，毫无例外地转到妈妈对爸出身的攻击上，妈妈一旦说出"没我们家你一辈子都是穷鬼"这类话，爸就会情绪失控，爆发成飞沙走石的一场大吵，最后爸甩门而去，妈妈则留在变成废墟的家里大发脾气。

　　这种场景在尤尤面前发生了太多回，以致孩子不仅对此情此景有了免疫力--尤尤绝不会像旁的孩子给父母争吵吓得大哭，对其过程也有了预见性。此时此刻，尤尤正安静地观察父母，她看见爸的太阳穴又像埋了只青蛙似的跳动，而妈妈一向抿得纹丝不乱的头发也飞了，大战的先兆使她顿时警觉，趁妈妈提臂叉腰，向爸再度冲锋之际，尤尤一个转身毛腰溜出书房，轻悄阖上了门--就在此时争吵临界，一个不知什么重重摔在尤尤关紧的门后。再次逃开父母冲突的龙卷，尤尤笑得得意狡猾。

　　她却不知道父亲未说完的一番话，已为她以后的坎坷不吉一语成谶。

　　"很多时候你得和不喜欢的人耗在一起，还得假装喜欢他们，甚至讨好你恨的人呢。"

　　妈妈爱照相，更喜欢看自己的照片。她常常几小时地端详影集，沉浸在对过去的咂摸中。

　　外公是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官做得大，若按古代说法，妈妈就是书香门第的千金，顾盼神飞，文采飞扬，模样儿又好，家里疼得跟什么似的，到了嫁人年纪，千甄万选把爸挑做女婿入了赘。

　　爸虽家穷，人却出息，又有外公提携，不几年就发展得有声有色，后来有了尤尤，年少夫妻，春风得意，本应恩爱非常，妈妈却因自小任性而跋扈，头几年爸还能忍让，渐渐也烦了，尤其外公晚年的官运和健康都每况愈下，后来竟郁郁走了，爸对妈妈就更不容情，两人龃龉不断。用妈妈的话说，爸是"忘恩负义"，对此她除了用无休无止的争吵发泄怒气，再也只能借无穷无尽的怅惘逃避现实。

　　妈妈珍藏了一张少女时的照片，是那年代特有的技术，将黑白照染色上去，人物脸颊烧得红彤彤，衣物颜色也不自然，却不能掩盖她耳畔两朵蝴蝶结的美：它们扑棱棱地飞在腮边，衬着那玉色的肤质并檀黑的眼眸；妈妈绾当时流行的辫环，穿大格子斜裙靠着一树桃花，眼中带了不谙世事的清纯，与现时暴躁、有些偏执的她大不同。后来尤尤一直揣着这张照片，也因为它是妈妈最爱的一张。

　　该把妈妈的人生形容为一匹蕾丝，开端洁白精致，尤尤出生前后就加了些残帛进去，渐渐竟撕裂得一塌糊涂：婚姻糟糕，娘家家道中落，后来甚至……那些先不谈，眼下暂时还好，尤尤也还无忧无虑过着优渥的生活。

　　相比同龄孩子，尤尤出挑也优越。她从妈妈那里遗传到圆圆的褐色眼眸和一对长腿，纤白小脸在乱蓬蓬的鬈发下富有生气：尤尤是好看的；而尤尤的机灵大约来自爸。和安静静的过度认真不同，她把功课全不当回事，课堂又常淘气，却能答出有时连安静静都不知的问题--老师说尤尤成绩有些男生的特点，忽坏忽好，时不时扑腾成一匹黑马，却总大起大落。比如春末的数学月考，发卷子的安静静蛮得意，一抻一抻到尤尤桌旁，把卷子往她眼前一送："尤尤，你数学不及格！"尤尤的反应却让她失望，只努嘴儿示意她放下，就又埋头到手中的游戏机去了--这"任天堂掌中宝"是她爸刚从日本带回的原装机，用的是专配的迷你卡带，和那些只能摁摁俄罗斯方块的大路货全不一样，当然，它也是尤尤这一段成绩直落的罪魁。

　　可惜安静静的高姿态并没维持多久。第二个月，学校举行了数学奥赛的预选，公布结果时老师毫无悬念地再次表扬了她："……安静静又考了第一名……"后面安静静顾不得细听，急急忙忙去看尤尤的反应，目光未定，老师又说了，"这次要特别表扬尤尤同学，她和安静静考了并列第一，跟上次测验相比进步很大。尤其是--"老师特地停顿，"运算中她用了简便方法，有些是老师也没讲过的……"安静静游移的视野终于锁定尤尤，心情却已大变：学龄孩子里"简便方法"很是神圣，不仅表示聪明，还要被老师特别表扬--及格都办不到的尤尤，竟解出连她安静静都不会的"简便方法"？更让她光火的是，尤尤竟也回敬了一副恶狠狠的表情！安静静凶起来，她不知道尤尤懊恼的全是另一回事。

　　上次月考发了卷，尤尤把不及格的卷子团两团随手扔了，妈妈问起就答并没考试，怎料妈妈早接过老师电话，问只是诈她而已，这下可点了火药捻儿，偏赶上爸回家来，又拿着刚托人捎回的新游戏卡，一场大吵自然不可避免，结局是爸摔门而去彻夜未归，盛怒的妈妈把尤尤的"任天堂"扔出了窗，卡带们也给摔得粉碎，尤尤自己也被妈妈摁着脑袋乖乖学了一个月--尤尤的不高兴，就是为玩具的毁掉和被迫的不自由。

　　安静静只顾在得意失落间颠簸，漏听了老师课堂上铺垫的话，以致被找去谈话时大受打击：原来每班只一个参赛名额，鉴于尤尤的"简便方法"，老师决定推选尤尤，弃用安静静。"你成绩好表现好，前几次奥赛都是你参加，这次就把机会让给别的同学吧，这样可以鼓励平时表现不好的同学，也更能保证咱学校的名次，你说呢？"尽管老师语气委婉，笑眼眯眯，安静静回家后仍哭湿了大半个枕头，给她妈心疼的，甚至想通过丈夫向尤尤爸施压，让那丫头片子把机会还给女儿，转念想想实在太过狭隘，老师那边也不好交代，只得作罢。不过，尤尤不知情下给安静静吃的这颗榧子，却算是喂下了。

　　尤尤的好看和聪明只是一方面。更让安静静甚至她爸都愤愤的，是尤尤家的富有。尤尤爸虽是二把手，赚钱手段却比安静静他爸高明许多，尤尤的吃穿用度自然是最好的，加上爸有不少行走国外的商人朋友，常带回新鲜玩物儿：娇兰的儿童香氛啦，France Luxe的丝绸卡子啦，限量版的英国款芭比啦……不说有，连安静静也没听过见过。加之近两年尤尤爸主抓经济，手下多种经营公司管得有声有色，什么融资引资转变模式，文件上有的没的，只要新兴好用的路子，尤尤爸都用上了，引得上面每每下来考察。尤尤爸名声在外，省里又总强调要选拔青年干部，安静静她爸明显受到威胁，渐渐就分裂成两个派系，明里不争暗里互斗，倾轧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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