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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第四章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简桢《落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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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和。有时候我曾试想,淮究竟对我出于怎样的感情。她又如何能够这样甘愿地与我共同生活。这种担当,不是一日两日,亦不是淡淡一点。其中的情谊毕竟十分深刻。只是她碍于重重原因,不与我说。亦不愿我对她说。我们竟然又回到亲人之间那样,因为彼此之间的感情深重到割舍不清,常常是相互躲避和敷衍,甚至因此相互伤害。

  辛和。当我第一眼见你,便仿佛看到了她。你们都是这般美好的女子,那种善的澄彻,看一眼便能察觉。我自是觉得,若我要是有诚心要与你在一起,便应当让你知道我的过往。因此我对你说起这些,但愿你不会觉得,我是一个急于自报前史,并且引以标榜的乏味之人。你知道我的初衷决不是如此。

  我与母亲因为惧怕语言这个工具的残忍和直白,所以在断绝交流的过程中自相伤害。我不愿意再有这样的遗憾,所以我选择对你说这一切。

  简生对她说这番话,还是在大学之时。彼时他蜕变得更加标致,面孔干净,身材高大匀称。漠然的神情之中不时隐现深深笑容。一种气质之中都渗透着的英俊。引得无数女孩产生爱慕。

  那时他面对这些女孩,并无动情之心,然而亦不知如何拒绝,因此身边一直都是异性围绕。他和她们在一起,聚聚散散,并不深刻,至少他自己这一边并不深刻。分手之时,即使是女孩伤心一阵,也多半很快就另有男友,各自互不影响。年轻的时候总是这样的。那段时间和他在一起过的那些女孩子,有的事过很多年之后都仍然对他还恋恋不舍。她们一直都关注他的去向,以至于后来简生偶然会受到她们的来信,声称对其无比思念,问及他的生活是否还好,暗中有暧昧的情愫蕴涵字里行间。那样的信大都只落下一个泛泛爱称,而他面对那个称呼,竟然怎么也想不起来是谁。

  就是这样的淡。

  这些与他相恋然后又迅速消失的女孩,在他的生命中绽放出明亮的笑靥,花朵一般,带着露水尚未退去的鲜美,一路蔓延。他知道自己没有为此停留。而他之所以一再强迫自己要和她们在一起,强迫自己去爱,是因为他惶恐地发现,离开了淮之后,他在内心和感情上似乎成为了残疾,变得已经再也不能够爱上任何人。

  成长时代,他一直都是与学校生活疏离的人,加上感情上只有淮,所以似乎从未获得过同龄人之间的简单的恋爱以及娱乐。此番到了大学,生活自然是无聊的。除了谈恋爱之外,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换口味。

  他因为内心的固守,因此一直感觉安定。画画依然是头等的事情,并且发自内心的喜欢。在晚自习的画室里面,日光灯的亮光煞白一片。少数几个人固定每天都在这样的课余坚持画画,他便是其中之一。

  偶尔抚摸到少年时代的速写本,上面那些线条稚嫩的肖像,那些语焉不详的断句,以及那些遥远的日期,会忽然令他沉沦。

  然而这一切都过去了。

  彼时他得知淮已经结婚。某种程度上他是难过得不能自已的。伤心透顶。毕竟淮在他心目中的角色,包括了情人。

  他毕竟还未算是长大。面对淮的彻底离开,他始终无法坦然地用一句好聚好散来自我释然。对于这般深刻的过去,他还不能成熟到真正举重若轻。因此他畏惧自己内心的感情残疾,开始盲目逼迫自己去爱。

  二十岁那年,第一次和一个女孩做爱。那个女孩也许是简生在那些女朋友当中唯一有深刻印象的一个。是一个深爱自己的女孩子,但除此之外,简生几乎对她一无所知。她和简生约会,简生亦没有拒绝。女孩因为太爱他,在他们刚开始不久,就急于用身体和诺言来留住这相恋的时刻。

  第一次的时候,女孩非常主动。她其实也是第一次,但是却有着某种奋不顾身的激情,要急于把自己给他,仿佛这样,就能够留得住什么。

  女孩给简生脱去上衣,却看到简生胸口上触目惊心的伤痕。她的心疼是真诚的,却依然带有猎奇的成分。她伸手轻轻触摸,问他,怎么回事?

  人都会以单独占有恋人内心的重要秘密为骄傲,并且常常可怜地以此作为证明感情的信物。

  女孩问他两次,怎么回事,他却都只是摇头,一直无言。他因为没有诚意与她们在一起,所以始终保持沉默。

  简生俯下身来,亲吻女孩的脸。他习惯性地将头埋在女子的脖颈,却再也没有记忆中熟悉的味道。他内心是无望而伤怀的。因此闭上眼睛,任凭强盛茫然的情欲覆盖自己,脑子里面渐渐可以变得一片空白,什么也不再想。亦不再看到身下陌生的面孔和身体。

  他和她有了第一次,便又很快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他们初夜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一再与她做爱。然而但凡他有要求,女孩都默默迎合。他知道这样的残忍和不公,但是他根本没有办法抑制自己找到一个更加合适的出口。

  他开始主动和她象征性地约会,约会之后迫不及待地直奔主题。不少年轻的尚未对情欲感到疲倦的男子,都会有这样乐此不疲的要求。简生并不全然是耽于床笫之欢,他只是因为内心的茫然,离开了淮之后一度难以自拔,因此迫不及待地想要寻求解脱。而这个深爱他的女孩子,不幸在恰巧的时间成为了这个对象。

  那天两个人在陶然亭去散了一圈步。冬天的北京园林总是一派萧条。枯枝败叶,离草萋萋。亭台楼榭孤然伫立,有着哽咽的沧桑之感。在园子里面慢慢走着,然后他们停留在著名的石评梅和高君宇的墓前。凋敝丛生的枯草之中,墓碑静默地站在那里,见证着一段革命时期的爱情。埋葬在墓碑之下的故事因为人们的流传而越发变得神奇和不朽,荡气回肠。在那个时代,连爱情都要被政治所左右。悲哀的红色恋人默默躺在这里,心中的苦闷和遗憾,又与天下古往今来的有情眷属有何不同呢。

  女孩站定,忧郁而伤感地问他,简生,你说我们会像这样在一起吗?

  简生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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