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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晋美微闭着眼睛。似乎要沉沉睡过去。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简生和卡桑压抑着自己尚未平息的剧烈心跳,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地上斑驳的血迹,在黑暗的大地上蔓延,如同盛开的雪莲。卡桑跪在晋美的身边,呜咽着抚过它丰厚的长毛。他们轻轻将晋美挪开,与豹子的尸体相分离。就这样他们赫然看到,在晋美被鲜血浸湿的长毛下面,是下颚和底腹上触目惊心的长长裂口,拖着黑乎乎的散落出来的肠子。侧腹上更是有着皮开肉绽的咬伤。

  晋美对于卡桑的抚摸只是轻轻抬了抬眼皮,然后它又闭上眼睛,像要睡过去一样,沉重疲倦地喘着气。让人感觉它是那么的累。像是在草原深处玩耍了一天的孩子。

  简生冲进帐篷里面,拿出所有的急救药品给它包扎。浓稠的血很快就浸湿了微不足道的纱布。简生的手碰到晋美的伤口的时候,它也只是因为疼痛而轻轻颤抖,却小猫一样孱弱而温顺,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卡桑终于忍不住,硕大的泪滴落下来,打在晋美的身体上。像是一朵朵莲花。

  简生想要把晋美抱回帐篷里面,可是晋美太沉重,伤口在挪动的时候又会受到刺激产生剧痛,他只好放弃这个念头。他守在晋美的身边,看到它长长的毛在风中毫无着落地飘动。像是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辛和惊魂未定地从帐篷里面出来,看到惨不忍睹的晋美,禁不住被震慑地双手捂面。

  荒原上风声依然呼啸。浓稠似血的黑夜已经变得略淡,是黎明即将来临。不知道过了多久,晋美睁开了眼睛。像沉睡了很多年的植物人一样,翕动着嘴唇,爪子微微挪动。这细小的动静被简生察觉。惊喜地喃喃呼唤,晋美,晋美醒了!

  他激动地推推卡桑,卡桑抬起头来看着晋美,脸上却至为平静,带着揪心的表情,一言不发。她轻轻伸出手轻轻地触着晋美的鼻尖,那里已经干燥焦灼而且气息贫弱。然后她的手又伸到它的脖子下面抚弄厚厚的被毛。晋美那如同圣湖一般清澈平和的目光,在黑暗之中凝视着她。是即将长久告别的亲人般的深情。陡然地,晋美努力地试图站了起来。它的身体显得那么的沉重拖沓,以至于站起来的瞬间地面的都被踏得抖动。灰尘从它身上簌簌抖落,立刻又被风吹散。它那么艰难地站了起来。

  简生心里涌出无可言状的欣喜。他看到晋美竟然站了起来,心里叹服着这生灵的坚强生命力。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晋美站起来之后,回头望了望卡桑,表情郑重而凝滞,像是在送别的月台上,回头面对挥手的父亲欲言又止的远征战士。动人至极。

  卡桑与晋美静静地相互凝视。卡桑头脑中情不自禁地回忆起阿爸阿妈离开的那个遥远的深秋。那个寂静的秋天的某一天早晨,天气出奇得好,她正在煨着桑,远远地,爷爷抱着一只刚出世不久的小獒走过来。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抱在怀里,像是城市里面的小女孩在生日的时候获得的梦寐以求的漂亮芭比娃娃。小晋美有着红宝石一般明亮高贵的眼睛,乌黑发亮的长毛。长大之后永远都是一副看似漫不经心却又警醒机敏的眼神,忠诚地保护着主人的帐篷和羊群。晋美目光空阔而深远,即使她自己站在晋美的眼前,她也似乎觉得晋美的目光穿透了自己的身体,穿透了眼前的帐篷,羊群,望向遥远的雪山深处。好像是在无声地和那雪山深处的什么同伴倾诉衷肠一样。牧场上的草地岁岁枯荣,牛羊们日复一日地衬着淡淡暮色悠然牧归,晋美日渐矫健壮硕的身影从天边飞驰过来。好像是从那雪山之巅滑翔而下的鹰,带回卡桑的挂念。

  在爷爷离开之后许多极致孤独荒凉的寒夜,晋美是她唯一忠诚可靠的伙伴。拥抱着它篝火一样温暖踏实的身体,她才能够很快陷入梦境。

  卡桑沉浸在不可自拔的幻象中。此刻的晋美,早已经回过头,更加长久地凝视了远方的莽莽荒野,深灰色的地平线是世界的边界。深不可测。晋美仿佛受到冥冥的召唤一般,步履滞重地离开了,一步一步往远处走。两匹马儿打了嗤嗤的响鼻,踏着前蹄。大眼睛忧伤地望着晋美,像是在和它作别。

  简生和辛和惊呆了。他们本能地想要喊住晋美,然而卡桑梦呓一般地用陌生的语言告诉他们说,爷爷曾经对我讲,神獒在意识到自己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时候会离开忠心耿耿守护了一生的牧场和主人的帐篷,独自往远处走去。它们活着时将生命献给主人和羊群,死后要将灵魂献给雪域神山。只有那圣洁遥远的神秘家园才是它们的归宿。它们回到神的身边,回到那雪山顶峰的金色旗云之上,俯瞰曾经的牧场和家园。它们都是神的孩子。就像是秃鹫,将自己的生命融化在太阳的光辉里面。

  晋美黑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已经淡漠了的苍茫夜色深处,它正像它的祖先那样,义无反顾地踏上最后的牧归。那视野尽头清暝的雪峰的臆像,正从灵魂深处召唤它回家。

  那日的破晓异常壮丽。地平线上的紫日喷薄而出,淋漓地浸着隔夜的血的暗红,染得苍穹之上的朝霞犹如一匹匹撕裂的锦缎。层层彩云幻化成泼墨的流光,嵌入发白的半边天际。缝隙间漏下一缕缕金色的光柱,像是给玄青色的荒原点了火,滚滚潮水般的镏金红霞便沿着大地那纵横的沟壑蔓延开来。

  简生和辛和望着这日出,感到被震慑得胸口发痛。辛和想要把这景象拍摄下来。然而通过镜头她久久地注视着被缩小成指甲盖儿那么一小片的景色,心中突然失望了起来。在那个瞬间她才知道,再极致的宽幅也不能完美展示出这无穷的天地,即便是把它拍摄下来,又有谁能够从一张相片中知道,这被人类的光学器械给拷贝了的天地,是一头藏獒的最后家园。

  她放弃了拍摄这所谓的富有纪念意义的一幕的念头。她只要把它留在记忆里便足够。唯有记忆,才是最完美的影像。

  于是她走过去,抱着卡桑。这孩子的又一个亲人走了。她没有哭泣,没有孱弱肩膀的颤抖。如同深深积雪之下的青稞那般坚韧无声。亦如这大地。

  6

  世上有诸多为自己的想象和胆小所夸张的伤悲,可以呼天抢地,痛不欲生,用以博取同情或者藉以自我倒戈。然而人若心中真有大悲,却通常沉默不语。

  晋美离开,忠诚壮烈因而不辱血统,卡桑知道这未尝不是好的归宿。简生与辛和决定往回走,送卡桑回到草原。晋美已经离开了,她毕竟孤独无依,再让她跟自己深入路途,未免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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