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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当我无法安慰你,或你不再关怀我,请千万记住,在我们菲薄的流年,曾有十二只白鹭鸶飞过秋天的湖泊

  ——简桢《四月裂帛》

  1

  跟我一起走,简生。不要丢下我一人。那里美得超出你的想象,我摄影,你可以画画。

  他们从俄罗斯回来的那一年,由画展协会应邀去藏地高原做艺术写生。简生并不十分甘愿,辛和却要劝他同去。用多年来习惯性的姿势,抱住简生的头,紧贴在腹部。她的手,一直抚摸他的短发。辛和压着声音说,简生。我年少的时候,有一年春节,我们一家人去雍和宫。大人们都在拜佛,手里呈着香,三跪九磕。大人们说雍和宫非常灵,许的什么愿都能够实现。但是我觉得俗气,站在殿外,不曾跪拜。我心里暗自说,每一次,我都离幸福只差那么一点点。后来我想,或许菩萨把那话当成是我的许愿,真替我实现了。直到现在,我依然是离幸福只差那么一点点。

  所以。简生,你一定要跟我一起走。就像是这么多年来,我们一直都一起走过来一样。简生,你便是我的幸福。她恳切地说。

  辛和停顿了很久。她急切地看着简生的反应。他一如往常,英俊的面孔之下神情涣散,有时候使人看不到希望。干净瘦削的脸却是很多年都一直没有改变的模样。她非常的熟悉。

  他亦是用多年来习惯性的语气,面对她的恳求,最终都答应下来。好吧,我们一起走。简生说。

  于是她就欢欣地露出满足而甜美的笑容。一如一个天真少女。却不矫情。简生心中自是清楚,她的确是内心天真善意的女子。一直处于懵懂之中。只要简生给她一点配合,她就有无限欢心流露。因这是她的爱。

  而他看着她从细小之处获得的欢欣与甜美,不知为何,常常感觉心酸与疲惫。

  2

  童年尾巴上的某个夏日黄昏,他刚刚从水泡子捉鱼回来,远远的,黄虎就大声地吠着,猛烈摇着尾巴欢迎他。男孩飞奔着进门,大声地叫着,婆婆,我回家啦!嘎吱地推开门,男孩却猛然看见,堂屋的方桌两边分别坐着婆婆和另一个陌生的女人。他感到奇怪,但是并未发出不礼貌的唐突叫喊。他只是不说话地站在那里,等着婆婆告诉她这个女人是谁。

  婆婆站起来,说,孩子,来,过来瞧瞧你妈……

  他愣着了。说,婆婆,您说什么?

  婆婆眼里忽然噙了泪水。孩子,来看看你妈……你亲妈……

  女人站了起来,握紧了双手放在小腹前面,带着尴尬而含义复杂的笑容,眼里却有了泪。孩子,妈妈来看你了。女人朝他走过来,远远就伸出了手,似要迫不及待地抚摸他蓬乱的头。男孩愣着一动不动。

  女人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像是靠近一个多年不曾愈合的溃烂伤疤。男孩看到她的眼泪已经滴答滴答地落了下来,双手急切并且犹豫地抚摸他的头。她似乎想要说很多,但是话到嘴边,却哽咽着泣不成声。孩子。她叫他。

  女人的手在他的脑门儿上磨娑了许久,脸上渐渐露出某种如释重负的笑容。她的手是母性而柔软的。却令他感到陌生。

  孩子问,你是……我妈妈……?那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女人说,你叫简生。

  他说,简生!?……不对,我不叫简生。婆婆和学校的老师不管我叫简生……你不是我

  妈妈,你认错了。

  女人苦笑了。简生,你是我的儿子,我没有认错,简生,是你爸爸给你取的名。

  男孩问,那么我爸爸呢?

  女人说,你爸爸他走了……

  黄虎的叫声一直在外面隐隐浮现。月色已高。土房子前面的田野渐渐浮出一层浓郁的沆瀣水汽,烧苇蒿的气味夹杂着被一日的晴朗晒透的泥土的香气蔓延到了堂屋。方桌上摆着的那一碗粗茶已经凉了。

  在很多年之后他依然能够记得那个晚上。

  那是简生记事以来第一次见母亲。

  两天之后,他被母亲带走。那个声称是他母亲的女人一直牵着他的手,走出院子。他只觉得这一切太唐突,内心竟惶恐紧张得手心直冒汗。男孩看见婆婆倚在门柱上怅惘地看着自己,精瘦的粗糙大手蜷着举高,却挥不动,只是停在半空中。清晨的浓浓的雾气渐渐湮没了婆婆的脸。黄虎拼命地狂吠着,声传百里,整个空旷的田野上只有雾气与黄虎的叫声相互交织。而婆婆越来越远。

  男孩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拖着母亲的手死活不走了,母亲束手无策地停下来,他就机灵地趁机挣脱了她的手,朝房子奔了回去。婆婆!婆婆!……他拖着哭腔,撕心裂肺地喊。

  母亲看着孩子跑回去。木然站在原地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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