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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微弱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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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1年的春节,正好是阳历的2月14日。电视上的外国新闻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报道情人节逸事,一部分是报道海湾战争最新战况。海湾战争已经打了一个多月了,全世界的眼光似乎都集中到那上面去了,带着和平地区隔岸观火的安逸与怜惜……

  而中国人好像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意识到情人节了,一枝玫瑰代表什么,两枝与三枝又代表什么,巧克力包装方式的不同含义,收到礼物要当面拆开,礼带与香水的选购技巧……爱情的表现形式啊,正在迫不及待地西化,腊月里的报纸甚至讨论起春节这天是该全家团圆还是与恋人相聚……中国人对于传统的抛弃向来心狠手辣,对于西方事物的接受又如春雨化泥,如痴如醉。

  陆仲生一边替小青洗尿布,一边竖着耳朵听新闻,但具体听到什么,他好像又全无印象。窗户外面,远处一团团的烟花无声无息地出现再消失,像是人生最微观的写照——要在从前,陆仲生可能会大发感慨:遥远的战火啊、情意绵绵的情人节啊、万家团圆的春节啊、稍纵即逝的烟花啊,这些东西,都像是化学里活跃气体混和在一块儿,反应剧烈,会让他涕泪交加。但现在不会了,而今他的生活就像手里的尿布,散发出的是物质意义,是小家庭的混乱以及混乱之中的幸福感。这幸福感,不太强大,绝对经不起大风浪,如同发育不良的麦子,细根细茎的,但它的确就是长在那里,让陆仲生感到他的土地并非一片赤贫的荒凉。

  也可以这么说,他现在的幸福常常是一种参照物,跟炮火、死亡、难民进行参照——每个不幸的人,如果稍稍有点天良,都会因为海湾战争而感到幸福的。最起码,陆仲生就是如此。他的幸福感可以有许多的渠道,每每在新闻里获悉飞机失事、煤矿灾难、森林火灾、车辆遇险之类的消息,他都会由衷地感叹不已、以手弹额……处处都在死人、天天都在死人啊,从概率上讲,不论是丹青或是他自己,他家里的任何成员,都可能随时死去,可他现在多好,还新生了一个孩子呢,这不简直就是大赚了吗,这不就是了不起的幸福吗……

  小青尚不会讲话,可只要她在,整个家里好像就全是她在讲话。在发出各种含义不明的指令,让老两口忙得不知世外洞天日月……犹为不易的是蓝英,因妊高症,她在产后落下了关节炎与高血压,而后者又引发了心脏病。她的脸色总被间歇上涌的血色弄得红艳艳的,稍一劳累便会眩晕,而每到晚上关节的酸痛又会让她在床上呻吟不已。显然,她的身体情况每况愈下,但可喜的是她的精神,竟有种重开山河、鞠躬尽瘁的大气势。虽然体力不济,但她从不肯将就,反要把小青按照她所能想到的最好标准去抚育……

  小青快四个月了,按照育儿书的意见,蓝英非常教条地提出来,也要给小青单独睡了:人家外国的小孩都是这样的,实在不行,我每隔一个小时就起来,看她蹬没蹬被子、尿没尿……她一边徒劳地按着浑身乱扭的小青认字识图,一边吩咐陆仲生:你把丹青那间房子给出空了吧,做小青的婴儿房。她神色那样平常、全无一丝悲凉,好像仅仅是在说天气,并且也完全不像在伪装。天哪,她真的忘了她曾一把尿一把屎养育过的另一个孩子?这让陆仲生一阵心悸,遗忘,有选择性的遗忘,真的是这么轻而易举的事?像缝上一个口袋,像填上一口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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