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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3 ]

  终于有一天,当陆仲生再次站到儿子房间前,蓝英行动了。

  你每天,到底在里面找什么?她冷不丁窜上来,蜡黄的脸色带着无言的谴责。她准确地站在陆仲生与西晒阳台的门把手之间,积蓄已久的语调像一个准备了太久台词的三流演员。看得出,她受伤了——不仅仅因为陆仲生破坏了她精心收拾过的房间,她显然还认为:就在眼皮底下,丈夫有事瞒着她,而且与儿子有关。

  陆仲生暗中悲苦:上天啊,他真想能告诉她点什么,关于儿子,他满腔的疑惑,他零星的发现,以及一些模模糊糊的推理。但他到底能说出什么?那些画册与纸片,他不愿意跟蓝英说,那是儿子的小秘密……

  蓝英固执地站着不动,口腔里的气味,像一碟正在变质的菜肴。停下吧。让他过去吧。她喃喃说道,侧过头不看丈夫,好像仅仅在请求身边的挂衣架。她的语调太可怜了,如同弥留之际的呜咽。

  陆仲生如盐柱呆立,同时愧疚之极,这是他可怜的妻子、这是失去孩子的母亲呀。他缩回脚步,像停在一辆飞驰而过的列车前——是否,对死去往事的追究之心亦是一种罪过,尤其对一个正在努力遗忘的母亲来说?

  也许蓝英才是对的,她那样刻意绕开丹青,是一种大智慧的、自我保护的选择。他们就该活得像两个健忘症患者,对失去的一切视而不见,对生活完全逆来顺受。就像他们的晚餐,白亮的灯光下,两张不事打理的憔悴面容——晚餐是一日之尽,亦是一日的真实写照。早餐的匆匆、午餐的集体性(教工食堂),那实际上都是虚假的忙碌与繁荣。晚餐才是这个丧子之家的真正基调:漫长、无味、沉闷,应付性的咀嚼与对话。

  何止是晚餐,还有别的。这对夫妻,像是被海水泡过的土地,似已失去了一切享乐的能力:游公园、看连续剧、说笑话、穿衣打扮、在家中招待朋友、参加单位联欢会、到餐馆吃饭……不,所有的一切都是罪过,一切都无法尽兴。只要一想到3月27日,刚刚浮现的笑容就会像中弹的小鸟般折翅坠地,凄惶的脸色如同空荡荡摇晃着的枝头……出于好心邀请他们参加活动的同事或朋友,往往会感到尴尬和抱歉,好像把他们拉到社交活动中,是不够体谅的行为,他们只宜居家,只宜静思,只宜凄清!

  还有最难以启齿的痛楚,最可怕的处所是卧室,在床上,陆仲生与蓝英之间,自丹青出事后,他们再也没有过夫妻生活……

  性,在他们之间,成了一个最大的禁忌,不,比禁忌还可怕,是仇恨,是凶器,因它是刀与剑,杀死了儿子,杀死了整个家庭,杀死了他们所有的尊严。啊,万恶的性,叫他们怎么再能够赤裸相见,怎么再能够像动物那般欢情地交配、喉咙管里发出恬不知耻的呻吟……真的,不可能了,唾弃还来不及呢、痛哭还来不及呢,还做什么爱呀。不仅是做爱,他们夫妻之间,现在连最起码的爱抚与亲昵都没有了。同一张床上,身体偶尔碰到,会不自觉地迅速让开——他们便会条件反射般想到儿子的事,带着巨大的内疚与压迫,好像他们曾经给做过什么坏榜样,是言传身教、厚颜无耻的夫妻……万恶的性啊,他们宁愿忘得精光,宁愿离它十万八千里,宁愿失去一切常识与能力。

  当然,夫妻生活、夫妻爱抚并不是生活的全部,他们毕竟还没浅薄到那个地步。陆仲生与蓝英,就算没有性,也照样会濡沫以存,如同风雨中的破败草庐。但是有谁知道啊?这样的生活,真的太苦涩了,完全没有柔情蜜意,像是在粗粝的石头上拖拽着向前,直拖得人鲜血淋漓。毫无疑问,衰老会更加快速地将他们摧毁。不过也无所谓,子已不在,家已不家,怎么样都无所谓,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陆仲生常常自问,中年丧子,他们并不是世上头一个,为何如此纠缠不休、难以摆脱?难道只是因为他们从未放声大哭过?这不见天日、与耻辱相伴的悲痛,才不得不化为关节炎般的暗疾,越拉越长,伴随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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