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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在雪线以上的陡峭山脉间小心行驶,窄小的公路上时刻有翻车的危险,遇到迎面而来的供给军队的大卡车,就小心翼翼地倒车,错车。你可以看见脚边悬崖边上的碎石滚落下去。也许一个不小心,我们就会从三千七百米的山上滚入谷底。

  十几个急转弯之后,我们终于望见山川之巅积覆的炫目冰雪。车停下来,我们下车。

  感到寒冷的烈风穿透自己的身体一般,迅猛地进入胸腔。站在悬崖边上俯视铁灰色的崇山峻岭,丝带一样盘绕的公路,以及近在视野中央的银白色冰川覆满整整一面高山。只穿了一件短袖,零度的气温让我冷得嘴唇发紫。

  站在这样的悬崖边上,有摇摇欲坠的仓皇快感。仿佛生命可以以这样一种壮烈而寂静的方式断裂。于是突然于这七月的雪山艳阳之下瞻仰起生命最本真的脆弱与阒静。令你怀疑起经历它的目的与意义。然后满目冰川一样贞洁的绝望,轰然坠落。

  这是我在新疆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无论是后来我踩在五十度的火焰山的灼热土地上,还是在天池的水边,都不及冰川,给我这样的峰极体验。

  新疆是这样一片丰富的土地。有着塞外江南最阴柔的脂粉和大漠孤烟最阳刚的汗液。你看见青山绿水之中的溪涧,以为自己身在不为人知的江南小镇;但是走过这里,你又见到大片大片黄沙蔓延的悲情阳关。历史与景象交错。它们在维吾尔女子的一颦一笑中歌舞升平,丰美盛极。你几乎能见到从阿尔卑斯到西伯利亚,从盛唐遗风到现代商业区的全部景观。比如在这旅途的夜晚,仰望这里最纯净的深色天幕上面布满星辰。密集而清晰如同小孩的画。

  在这里生活,是神的赐福。

  我结束了十五天的行程,在乌鲁木齐休整了一整天,和那位小姐姐一起,继续乘坐北疆线,在奎屯下车。从奎屯,至克拉玛依,乌尔禾,吉木乃,哈巴河,然后国道终止。那位小姐姐在这里终止旅途沿原路返回。我继续向北。向阿尔泰山区深入。

  这些路程花费了近半个多月的时间。沿途风景优美,许多牧民和村舍,令你怀疑身处阿尔卑斯的村落。但是乘坐各种车,亦听不懂语言。夜晚来临时非常害怕。极致的孤独,使我面对并且自省本我。但是恐惧依然无处不在。幸好我们是很好的旅伴,在夜晚露宿的时候,她让我先睡,她守夜,然后凌晨叫醒我,我来守夜,她接着睡。她只睡不长的时间。她告诉我长期的旅途使她异常坚定,有时候一个人,还不是得彻夜地熬过来。

  在哈巴河我们分手。各自踏上旅途。

  我已经对这样的行走着迷。

  一路上小心询问驻守边疆的士兵。大概清楚了去禾木的方向。在阿尔泰的林区工作人员有很多是汉人,他们大多很久没有回家过了。我甚至遇到了一位同乡,一个四十多岁的林业管理员。我和他说起老家的事,他忍不住掉下眼泪。但是我亦不敢在那里停留,问了路就匆忙行走。临走的时候林业员给我一件军大衣,说这么冷的地方,你一定熬不住。这是以前一个朋友的,他大概永远用不着了。你带上。我说,谢谢。

  抱着陌生的温暖,心怀感激。

  16

  在路上又过了一个月。走走停停。七月末,我到了禾木。

  这个村寨有十几户人家。在阿尔泰的山谷里。额尔齐斯河有细小的支流养育这里的人。风景如画。每家每户有自己的一群牲畜。生活非常原始。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记得我刚刚到那里的时候。已经将近黄昏,还是搭的采金矿的工人的拖车。下车后自己走了几里路。天色渐晚,林区的黄昏迅速寒冷起来。我在远处望见童话一般的小木屋零星缀落。

  我在艰辛的行走之后累得不行。走向最近的一件木房子。敲门。这仿佛是某部神话或者电影里的情景。门被打开的时候,我惊讶至极地发现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白种女孩。但似乎也有东方血统。非常清澈的面孔。浅棕色的长发编成辫子垂至腰际。有着高寒地区的人们的普遍高大,但依然看得出来是非常年轻的少女。衣着和当地人一样朴拙。我看着她蓝色的眼眸,如同旅途之中见过的高山湖泊。寂静并且清澈。非常熟稔。

  心生好感,觉得安全。我比手划脚地向她表示,我可不可以在这里留宿?

  她微笑着说,好。

  我没有想到她还会讲汉语。后来的交往中我知道她会说一些简单的汉语。

  拉拉衣加。三弦琴的意思。这是你的名字吗,衣加。真美。

  就这样我随她进屋。非常窄小而温暖的空间。她牵着我的手,我环顾房间,正屋的墙上挂着一把三弦琴,我知道那是俄罗斯古老的民族乐器。她对我说,这是外祖母的宝贝。她是俄罗斯人。所以我的名字就叫拉拉衣加。就这么简单,没有其他。

  房子全部用原木搭建而成。散发着森林的清香。窗子和墙缝透进一束束细细悠长的昏黄光线。由自家手工制作的宽大毯子,手感温厚。她把我领进她的卧房,极为简陋。两张木床之间刚好侧身通过。她说平日里她和外祖母一起睡。外祖母不久就会回来。我把行李推到床脚边的角落里。和她一起走出去。

  我们坐在灶边,衣加忙着烧火煮食。跳动的火光映在她温润的脸庞上。我们不说任何话。

  不久衣加的外祖母便回来了。扛着一大袋薯。看到我略微震惊了一下。我拘束地站起来,向她行躬身礼——除此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可以怎么做。衣加走过去接过袋子,用俄语向老祖母说着一些话。祖母向我微笑。真正的俄罗斯老太太。臃肿肥胖的身体,面色红润。浅黄的大辫子花白。

  老祖母走到我面前,用我听不懂的语言热情地说话。衣加说,外婆很欢迎你。她很喜欢你。

  那晚我们一起吃饭,席地而坐,手抓牛肉和土豆泥。非常美味。饥饿太久,我狼吞虎咽地吃着。抬起头来发现祖母怜惜地望着我。喃喃自语。衣加的面容忧郁起来。

  晚上非常寒冷,我与衣加睡在一张床上。外祖母发出均匀的呼噜声。我非常疲倦,却整夜无法入睡。轻轻一动,木床就嘎吱嘎吱摇晃。我不敢辗转反侧,怕吵醒衣加和外婆。凌晨的气温大概只有几度。我不得不拼命裹紧棉被蜷缩身体。窗下有牛儿低声叫唤。

  思维平行着像铁轨那样往深处延伸。触及遥远的有关家的事情。

  我暗自计算,离开家已经两个多月。母亲是否会苦苦等待我的归来?是否会在每一声门铃响了之后都欣喜地站在门口以为是我?是否像我一样体验了真正的绝对孤独之后开始怀念亲人的意义?父亲又在哪里呢。十禾呢。

  我就在这边境的村庄,在这寂静无声的夜晚里想念你们。

  有时候明白人的一生当中,深刻的思念是维系自己与记忆的纽带。它维系着所有过往,悲喜,亦指引我们深入茫茫生命之途。这是我们宿命的背负。但我始终甘之如饴地承受它的沉沉重量,用以平衡轻浮的生。

  我这样想念你们。

  清晨,远镇有着熹微的晨曦。雾霭缭绕在林间,视线因此迷离起来。衣加和外婆先后起来,开始忙碌各种事情。我局促地站在一边,问有没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忙?衣加笑着说,没有,不过愿意的话,我们可以一起去放马。

  就这样我们带上手抓饭和马奶,随马群行走,跨过湖泽和草甸。树林与野花。如同在欧洲的童话里,向神秘的王子的城堡前进。

  禾木有很多高大的桦树,树干雪白,桦叶渐次变黄。安静堆积在树根处。恍若油画上斑斓云集的色彩,肆意蔓延。

  清晨天气微凉。到处有零星绽放的野花。未上鞍的马儿低头吃草,鬃毛被镀上金色。都是我从未奢望得见的景象。宁静如同儿时睡前母亲在耳畔唱过的歌。在这片不食人间烟火的净土上,难以想象我是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而来的。在那个世界我们贫穷得需要出卖灵魂以求生存。在充斥着压抑气氛和粉尘的污浊教室里做着习题。面对着千奇百怪的嘴脸。与一群不知道哪里来也不知道去哪里的人在一起厮磨。

  而我现在在这个风景如画的远镇。看时光静止。记忆摇曳多姿。多么好。

  一个星期之后我和衣加一家渐渐熟悉,力所能及地为她们做一些事情。我喜欢这个家庭,祥和并且神秘。她们的善良让我这样温暖。夜里,衣加喜欢牵着我的手入睡。有时,会有节奏缓慢持续的对话。

  你妈妈呢,衣加?

  她去找我爸爸了。很久没有回来了。

  那你爸爸呢。

  以前他会每年都来看我们。可是后来,他渐渐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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