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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六


  他知道自己哪怕不是朱氏嫡长孙,可惦念起一名孤苦伶仃的独居妇人,于理不合,于礼不合。

  可他忍不住。

  正当他要开口的时候,那名女子已经转过身,皱眉看着他,问道:“你谁啊?”

  朱缨瞬间心如死灰。

  一年来,虽然从不曾说过话,可毕竟或近或远相见次数,十五次还是十六次了?

  朱缨脸色苍白,嘴唇颤抖,说不出一个字。

  他想要举起手中的钱袋子,想要说这是那位徐主薄上月的俸禄,我朱缨身为碧山县衙同僚,只是来此为夫人送来银钱。

  满头雾水的裴南苇不客气地伸手指着这位呆头鸡,“有毛病?赶紧滚!”

  她跑去墙角抄起一根扫帚,怒目相向,气势汹汹。

  年轻读书人,黯然转身。

  裴南苇自然不知道这位年轻人的心路历程,会只因为她在轱辘街上的那个举动,便会情不知所起。

  不过以裴南苇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恐怕还会重复她之前的无心之语:有毛病啊。

  至于很多年后,分明是在北凉官场崛起的朱英,为何最终却在凉党如日中天的时候,毅然决然叛出凉党,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以朝野上下誉为“铁骨铮铮”的名士风骨,硬是多次压下凉党后起之秀的官场进阶,无人知晓“铁侍郎”朱英为何如此行事,为何明知自己这般忤逆大势将会止步于侍郎职位。最终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放弃了家族联手数个党派才换来的机会,放弃了转入礼部担任尚书,辞官却没有还乡,而是去往可谓遍地政敌的北凉道,在幽州开宗立派,成为一代理学宗师,声望不输给前朝姚白峰。而朱英一生当中,除了家族联姻的娶妻之外,只在幽州胭脂郡的晚年纳了一妾,那位小妾年轻貌美,正值二八韶华,朱英早

  已是白发苍苍,此举也让朱英颇受中原诟病,被有人作诗“一枝梨花压海棠”大肆讥讽,朱英不以为意,老死在北凉道,朝廷谥号文贞。

  直到朱英辞官病死于北凉之后,朝堂上诸党共同抗衡凉党的格局,仍是没有扭转。

  曾经在碧山县压过朱大家一头的那位县令杨公寿,倒是借着凉党身份官禄亨通,最后当上了两淮道经略使,与朱英关系一直不错。

  在赶去北凉幽州祭奠好友的时候,杨公寿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轻妇人,与他们两人早年在碧山县镇上见到的那位女子,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

  原本在好友灵堂仅是流露出些许哀色的经略使大人,顿时悲从中来,满脸泪水。

  此时此刻,用扫帚赶跑了不知名“登徒子”的女子,坐在屋檐下,那名老妪很快就登门拜访,又开始絮絮叨叨,只不过相比之前的家长里短琐琐碎碎,老妪多说了些道听途说来的关外战事,说北莽蛮子差不多要撑不下去了,凉州拒北城那边,从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死了不知多少万蛮子,一旦到了夏天,别说展开攻城,光是堆积如山的尸体就难以处理,更难熬了。裴南苇听得心不在焉,有些犯困,打了个哈欠,突然看到那个年轻些的女子走入院子,坐在她们脚边的泥土台阶上,老妪骤然间眼神凌厉起来,年轻女子心虚地低下头。

  裴南苇一直被某人说成笨蛋,可能够当上藩王王妃的豪阀女子,当然不会是真笨,只不过太多事情,懒得去计较而已。

  大概是实在太无聊了,裴南苇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气女子的后背,开口笑问道:“有心事?跟我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你哦。”

  秀气女子的脑袋低得更下了。

  老妪赶忙出声阻拦道:“裴娘子,小杨哪能有什么心事,她一个小户人家的女儿家……”

  裴南苇微笑道:“行啦,她还小户人家啊,根脚属于那座清凉山的女子呢,指不定连那家伙都听说过姓名的,要不然没办法跟婆婆你坐在这里。今天咱们就当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邻居,没有什么拂水房啊养鹰房,也没有什么藩王啊清凉山啊,如何?只说些女子间的悄悄话,无伤大雅,反正咱们三个不说出去,谁也不知道。小杨……就先当你姓杨好了,说吧,喜欢上了,裴姐姐和赵婆婆一起给你谋划谋划。”

  年轻女死士抬起头,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妇人,后者叹了口气,点头道:“只此一回,不许有下一次了!”

  前者怯生生道:“裴姐姐,我喜欢……”

  说到这里她便说不下去了。

  老妇人板着脸冷哼道:“县令大人杨公寿,绣花枕头一个,还自称什么诗剑仙呢,去年花了二十六两银子雇人在王爷和裴姑娘面前,也不嫌丢人现眼!你是瞎了眼,才会看得上这种世家子弟!”

  年轻女子抿起嘴唇,有些幽怨,却不敢反驳。

  裴南苇却感到有趣了,忍不住帮小姑娘打气鼓励道:“这是书上说的才子佳人呀,挺好的。小杨,别给赵婆婆吓到了,虽说你们都姓杨,要是在北凉道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在类似江南道这种书香门第比较多的地儿,就有些麻烦了,为什么呢,因为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可大秦之后始绝同姓之娶,意思就是说大秦之后,同姓之间不通婚,就成了一条历代朝廷不管、但是读书人最爱管的不成文规矩,不过春秋八国没了后,连十大豪阀都没啦,也就不太讲究这些。不过那个姓杨的县令,估计在中原那边大小也算个世族,否则也没资格来咱们北凉,更没办法这么快就当上一县父母官,所以小杨你啊,若是家里长辈不介意的话,最好临时更改个姓氏……”

  从姓氏婚姻一路说到中原世族的门风,再说到庭院深深里的女子争宠,最后说到高墙内的各房争斗,说到母凭子贵以及对老百姓来说遥不可及的那些诰命夫人。

  裴南苇到底是当年高门裴阀精心培养出来的女子,把学问道理讲述得深入浅出,不但年轻女子听得聚精会神,连原本抱着姑且听之态度的老妇人,都有些听得入神了。

  裴南苇说得意气风发,年轻女死士听得两眼发光,老妇人听得频频点头。

  尤其是裴南苇手把手传授小姑娘,怎么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谈吐应该如何注意咬字,应当读哪些诗书,与心仪男子交谈时如何欲语还休,年纪悬殊的两位谍子死士都大开眼界,只觉得原来同样是做女子

  ,这位名叫裴南苇的女子,才是一等一的大宗师啊。不愧是能让咱们王爷都“扶墙而走”的天下第一人!

  裴南苇说得神采飞扬,正想要说那女子闺房最隐晦的生米熟饭一事,结果后脑勺上轻轻挨了一记板栗,从她身后传来一个温醇嗓音,“没你这么没羞没臊的妇人!你家男人也太不晓得立家规定家法了!”

  一大一小两位拂水房谍子如遭雷击,猛然起身,然后迅速去在台阶下,单膝跪地,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她们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惊恐,还有发自肺腑的崇敬,和油然而生的炙热。

  十年修得宋玉树,百年修得徐凤年,千年修得吕洞玄。

  何况人生恰好不过百年而已。

  裴南苇赌气地没有转头。

  那人在她身边蹲下身,对院子里的两位拂水房精锐柔声笑道:“起来吧,这些日子有劳两位了。以后到了这里别拘谨,还像今天这样就挺好,才不会死气沉沉。”

  她们两人站起身,点了点头。

  那人望向面红耳赤的年轻死士,“杨公寿是吧,放心,我会帮你牵线搭桥的,回头先给你换个士族身份,不过暂时还需要你留在碧山县。”

  他对老妪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带着大福从天降的拂水房晚辈离开院子。

  裴南苇还是没有转头,“仗打完了?”

  他叹了口气,“拒北城守住了,北莽蛮子还算不上伤及根本,剩余不到二十万大军始终退得不乱,所以估计还得再打一场,不过胜势已经在我们北凉这边了。我要去趟蓟州关外,见一见那位旧东越驸马爷,顺便还有些人也要打声招呼,别人去我不放心。”

  她突然转过身,一把抱过他,使劲把他抱在怀中。

  她红着眼睛,孩子气地哭腔道:“我不让你走!”

  一个含糊不清的嗓音从她雄伟胸脯之间传出,“那你也别把我……闷死在这里啊……”

  她刹那间满脸通红,狠狠一把推开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王八蛋。

  徐凤年被推出去的同时,随手挥袖一指,弹向远处。

  院墙上,原本蹲在那里看好戏的吕云长,被那弹指弹中额头,砰然落地,摔在院外小巷中。

  少女王生背负剑匣双手环胸,看到狼狈不堪的吕云长站起身,她冷笑不已。

  在小镇外偶然遇到师父三人的余地龙只得一起返回,很是脸色纠结,都不敢多瞧一眼王生。

  王生犹豫了一下,沉声道:“跟我一起去小镇酒楼,给师父买酒!”

  余地龙哦了一声,没有多想。

  吕云长坏笑道:“你俩去买酒就是了,我在这儿帮师父盯着,以防刺客偷袭。”

  背匣且佩剑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剑柄,吕云长举起双手,“得得得,怕了你。”

  余地龙一脸茫然。

  吕云长摇摇头,叹息道:“余蚯蚓啊,你说你咋就不开窍呢?”

  余地龙气势浑然一变,“单挑?!”

  吕云长有些头疼,他是真打不过这条蚯蚓啊。

  就在此时,只见师父师娘已经一起走出院门,王生眼眸底处隐藏着一些莫名欣喜。

  裴南苇为师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处,然后她很快就转身离去。

  四人走在那条轱辘街上,只有原本需要马上赶往幽州葫芦口的余地龙牵马而行。

  徐凤年突然说道:“余地龙,如今武当山有个叫苟有方的孩子,你以后多留心。”

  余地龙惊讶道:“啊?为啥啊?”

  徐凤年玩味道:“谢观应,邓太阿,张家初代圣人,都算他半个师父,以后可能还要再加上半个武当掌教李玉斧,你说为啥?”

  余地龙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显然还是没怎么在意。

  徐凤年冷哼道:“吕云长,我提醒你别使坏心眼,记住了没?!”

  吕云长做了个鬼脸,双手抱住后脑勺,“知道啦。”

  徐凤年笑了笑,“你的对手,也会有的。”

  吕云长顿时雀跃起来,“何方神圣?!”

  徐凤年莫名其妙道:“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三的人物,而且年纪比你小。”

  徐凤年一语成谶。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交椅,始终把持在一个用刀女子的手中。

  她姓陶。

  徐凤年回望一眼,大声喊道:“最多再过三四年,一起去江南。”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没有离去的裴南苇,嘴角偷偷翘起。

  她摊开双臂,指尖轻轻触及小巷墙壁,脚步轻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为她觉得,三四年而已,那时候她还没有老呢。

  ……

  广陵江上,一艘灯火通明的黄龙楼船之上,一对男女并肩站在船头赏景。

  身穿离阳藩王蟒袍的年轻男子轻声道:“让你受委屈了。”

  绝美女子轻轻握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她笑脸温柔。

  年轻藩王重重拍在栏杆上,“这个宋笠,胆大包天!等本王……”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

  年轻藩王握住她的手,神色悲哀,转身凝视着她那张不管怎么看都看不厌的容颜,他挤出一个笑脸,“放心,我赵珣还不至于就此意志消沉!”

  离阳三大藩王,燕敕王赵炳,蜀王陈芝豹,靖安王赵珣,三人联手叛乱,其中以赵炳获得骂名最多,陈芝豹最受畏惧忌惮,而赵珣最让人扼腕叹息。

  哪怕朝野皆知赵珣未来将被其余两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许多离阳文臣,坚信年轻藩王是在春雪楼变故中被强行囚禁,是被赵陈二人用来蒙蔽世人的可怜傀儡。

  太安城其实只猜对了一半,赵珣不愿起兵叛乱是真,但要说赵珣没有篡位登基之心,则是假。

  藩王辖境位于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两代藩王,从赵衡到赵珣,从来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壮志。这一点,两代北凉王都知道,离阳前朝帝师元本溪知道,曾经在王府担任幕僚的瞎子陆诩知道,如今的纳兰右慈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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